在啐了陈健一口后,林曦最终还是抓了几只,一如许多许多年前在草河抓捕雁鹅那样,剪短了黑天鹅的翼羽,带回了船上喂养。
当天夜里,船队的人屠杀了很多只漂亮的黑天鹅,用奢侈而又破坏美感的玉米粒炖天鹅肉的方式庆祝船队找到了一片新的、无人的大陆。
沿河一代的土地很肥沃,没有高山峻岭存在的单纯洋流的地中海式气候让这里很适合那些同纬度地区的人的生活。
几天后,仔细测算过了这里的纬度,南纬三十一度五十二分,正是最适宜居住的纬度。
船上的众人经过一次表决,将这条河命名为黑天鹅河。
一块用汉语、华夏变种方块字、弗拉芒文和拉丁语四种文字书写的木牌插在了河边,船队的人用石头垒起来一座建议的小屋,挂上了一块黄铜做的金属片。
“华历五一二年、中国历万历三十八年、基督历一六一零年。月、日。华夏共和国环球探险队登陆此地,并将此河命名为黑天鹅河。”
木牌之旁的一块石头上,一群人用颜料书写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加上一句到此一游之类的话。
附近的灌木丛中,几个人抓到了几只根本不怕人的短尾矮袋鼠。圆滚滚胖乎乎的脸庞,看起来始终在笑一样,即便躺在地上装死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
毛茸茸萌萌哒的模样让船队中的人开怀大笑,从船上拿出一些食物放在手中,这些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人的小袋鼠蹦跳着过来舔舐着手心中的食物,半圆形的耳朵微微活动着。
这是林曦第一次见到有袋目的动物,将之前那些微微的疑惑都抛到了脑后——天涯海角或是非洲的动物,至少还能理解,可这里的小东西却向她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切可以确定的之前没有发现的物种。
船队决定在这里休息一阵,陈健和一群人拿着枪,撑着小筏子沿河而上,几十里后找到了一处幽静的山谷。
挖开那里的泥土,看了看这里无垠的草地,同行的人们舒坦地躺在草地上闲聊着。
“这是一处好地方。比起望北城那种炎热而又潮湿的地方要好得多,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热带的疾病。”
“是啊。同纬度的迁徙总是愉快的,同经度的迁徙总是烦躁的。北方人很难适应望北城的生活,但却没想到沿着经度继续向南,物极必反之下倒是别有天地。”
“嗯,这里的那些被林曦命名为袋鼠的小家伙们不怕人,所以这里应该没有狐狸、狼或是老虎狮子之类的东西。会是一片很好的牧场和耕地的。单单是这一片河谷,足以养活十万人,而且过得要比在国内给人当雇工强得多。我们故土大峡谷和雪山的背后就是大荒城,运气很好,可别处的人呢?”
陈健折了一根草茎,绕在手指上玩弄着,笑道:“就算有又能怎么样呢?对皇帝君王来说,臣民不过是用来维系家族统治的牛羊。这里这么远,有那个帝王会选择把收来的税用在移民这里开垦以减少人民饿殍的事呢?那些贸易公司又何尝不是一样?这里可没什么赚头,既不能种植甘蔗、香料或是别的值钱的东西,养的牛羊也不可能运到市场中卖掉,那对资本来说就是无意义的土地。”
兰琪接话道:“对资本或是帝王无意义,但对活着的人却有意义。如果这是一片广阔的大陆,足以养活数百万人,而且这数百万人可以过上农业时代最为理想的生活,田园牧歌,比起城市中难熬的水力作坊要强得多。”
另一个人也道:“在出海之前,我曾无数次对这个世界满怀希望。可当出海之后,我才知道这世界真的是黑色的。如果我说的算,我会收来税,建造船队,建一所‘移民学堂’,批量地把可怜的人民送到这些地方。就像林曦说的圆白菜,现在的问题不是园圃不够,而是明明园圃足够大,却没有一双手将那些圆白菜的种子放到园圃之外。”
“移民学堂?”
有人问了一句,那人看着陈健笑道:“不要问我,他不是一直都那么做的吗?不管是龟岛还是大荒城,都证明一千个移民中需要一些技术性的工匠和指导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定制——从移民学校中按照需要批量培养专门的人才。一千人的移民,恰好可以组成一个村社,武装起来的村民可以让海盗之类的劫掠者付出的成本太高从而选择遗忘和退让。现在的问题是,谁来当那双手?或者说,这双手是否违背了人的自由?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移民的,有些人宁可在家挨饿,也不愿意离开的。”
几个人点点头,又道:“自由选择呢?”
“效率太低。有的地方人多地少不足以生存,有的地方人地还能支撑,而越是人多地少的地方这种约束和思维也就越严重。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确定是有益的事,我们强制执行是不是错?而形成这个习惯后,会不会造成这种强制带来的权利滥用?正如林曦说的那样,假如这件事是对的,那么同样的别的事如果证明也是对的,是不是合理处决一批人、饿死一批人、放弃救济也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呢?”
兰琪瞥了这人一眼道:“林曦说的那个其实是可以反驳的,也好在她给了我足够的反应时间,回去后免不得要一场思想的混乱和报刊小册子的骂仗,到时候可真就是百家争鸣、三教九流了。左边的、右边的、中间的,这回的位置可以坐齐了,也更混乱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时候咱们这些笔杆子可有的忙了。你们在望北城读那些中国故事,听过夫子诛少正卯的故事吧?”
“听过,为政而始诛之。他的弟子子贡不是也疑惑过这是不是过错吗?”
“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们回去后,除了论战对骂之外,恐怕还要面临这样的威胁啊。陈健,你说呢?”
遥远的南半球的草地上,一群人讨论起即将回去的故乡,陈健摇头道:“难说。看什么事吧。南洋公司我肯定是要退股的,对欧洲和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热带种植园和奴隶贸易的利润太高。有钱就有力量,不论是舰队还是陆军,恐怕我们都不是对手。经过‘尊严进军’这件事后,小市民和小资产者也对我们不信任。说句你们不喜欢的话,不要批判。”
“说吧。”
“回去后避而不谈奴隶贸易。不是支持,是反对,但不是现在反对。用默许换来他们的支持,放任原进步同盟的其余守旧和反动倒退的党派发动类似尊严进军的运动,用小资产者吓唬大资产者、大作坊主,换来他们在工厂福利上的退让。”
陈健无奈地一摊手道:“这么说吧,我从南洋贸易公司退股之后,最盈利的地方我都不能参与了。南洋贸易公司垄断着对欧和对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以及热带种植园,这是绑定一体的。有那么一笔股份的分红,咱们一年可以多移民两三万人到大荒城,但是真的不行,咱们要有自己的底线,总不可能说为了目的就一点底线都没有。”
“那倒是,这个是必然的。否则的话,大家怕是要开除你党籍的。”
“是啊,原则,如果一个党派来原则都不讲了,那距离解散就不远了。移民的短期收入真的不够,至少也得五六年之后大荒城才能成为西海岸的最重要的城市,而且是捏在我们手中、执行我们这一套法律的第三十七个郡。总不能我们在大荒城解放奴隶、在明帝国反对封建特权,却在南洋公司做奴隶贸易。回去后我会把产业都捐为党产的,但是钱还是不够,总之还是慢慢来吧。”
众人好奇地问道:“你的产业到底能有多少?”
陈健算了算,摇头道:“我也没数。论积累和储蓄或是土地也算钱的话,肯定是比不过那些数百年的家族。但是单论每年的盈利,可能也就南洋公司这个怪兽能比吧。技术垄断的油井和煤油、南安煤矿的私营运河、船运保险的股份、垄断的玻璃厂、矿用炸药作坊、科学实用技术机械所、钢锭作坊枪械作坊、闽郡的大片房屋地产、龟岛九十九年经营权、和闽郡监狱合办的制磷火柴厂和缝制火柴盒作坊……算算还是不少的。这几年的积累和组织帮着经营,收益的话我也不太清楚,但肯定不低。”
“回去后变为党产后,整合一下产业。以后用铁量会暴增的,咱们得投资一个冶铁厂。从明帝国高价聘请的盐井工匠可以扩展石油井产量。还有从景德镇高价聘请的陶瓷工匠,可以开办咱们自己的陶瓷厂。棉纺行业也要利用咱们控制的合作社和大荒城那边继续兴建。还有一个最赚钱的产业,现在估计吸烟的嗜好已经积累起来了,火柴行业也开始大范围销售了,烟草行业咱们也要抓在手里——这么说吧,南洋公司的海上贸易咱们退出后,要保证今后沿海六郡的化学、石油、炼油、烟草、钢铁、水泥、运河、铁轨或是木轨路、炸药、机械这几个行业捏在咱们组织的手中。棉纺、陶瓷之类的产业,也要形成自己的大工厂品牌。”
“记住一点,资本是跨国的,眼睛别局促于国界之内。咱们组织的意识形态必须是跨国的、无国界的、世界的。否则的话,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就无法解决。”
众人看着陈健,陈健笑道:“若是以国界论,就算咱们在明帝国成功了,那里的人民凭什么愿意缴税支持国人移民黑天鹅河呢?没有钱,怎么批量组织移民?”
“管不到的地方,就无意义。不能参与世界市场贸易的,就无回报。就算这里产粮、产牛羊……对望北城以北的国人而言,有意义吗?运不回去、出了事不能支援、无法调控粮价、无法让国人多吃肉,那么以国界而论的移民对本国有什么意义?以国家的论调去做事,国人只会怨恨,我们交了税却让那些人在黑天鹅河享受田园牧歌,却丝毫不能为国出力……国家等于族群吗?恐怕并不是,所以只能借‘天下’这个他们熟悉的论调去做事。”
“有光明的未来,意识形态就不要往此时天然的高山大海组成的‘天然国界’中缩。”
“总之,难啊,未来是光明而美好的,但免不得要挨几十年的骂……没办法,谁让咱们被称作未来派呢?身前骂名滚滚,身后之事却又不知道,我是无所谓,你们可得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