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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不久之后琉球之战的消息又传到了京城,让原本这些人造成的轰动刚刚平静后的京城又一次轰动起来。
歼敌三千、斩首九百、俘获主将、阵斩副将这样的大事,首功自然是皇帝陛下洪福齐天;次功是巡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再次功才是真正杀敌的人。
可即便这样这件事也不小,按照福建巡抚送来的奏报,刨除掉水分不说,俘获的桦山久高那可是在朝鲜露过面的人物。
最为重要的,则是维护了天朝的朝贡体系,若是琉球被倭人攻占,那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大臣们哪里能想到贸易垄断这样的事,他们没有这个眼界。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这取决于价值观。无非是买椟还珠、义不受玉这样事的翻版。
不过大臣们并不迂腐,虽然送上来的奏章说这些人仰慕王化之类,但大臣们也知道这无非就是标榜一下为了获得贸易的许可罢了。
略微考虑,阁臣叶向高就觉得这件事的确没有什么坏处。按他想,这样一来这群人和日本的贸易就会断绝;而这些人既然是为了贸易而来,只要掐住贸易这个死穴,就能让这些人俯耳听命。
之前的交流中也听说这些人的故土距离这里数万里,沿途病死也是常事、帆船不知所踪更是寻常,叶向高也不担心这些人窥测社稷,否则的话这些人也不会将火枪之类的东西送来……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如今南部沿海乱象环生,倭寇之乱一直没能平静,国家到处灾荒,沿海守兵不堪一战,卫所荒驰……若是真的可以借师助剿,倒的确不失为一件好事,每年可以剩下诸多钱粮。再者,这些人不远数万里而来自是为了贸易,叶向高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手段,以贸易为要挟让这群人在沿海防备倭寇。
基本上,叶向高想的这些东西,多少有了一些外交的思维,懂得借助外部的力量或是贸易的关系来达成一些目的。正常来说这种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唯独没考虑到的就是陈健并不是为了贸易的利润,不但在窥测社稷而且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这属于意料之外和完全不能理解的思维,想不到也属正常。
不管怎么说,琉球一战,也让一些原本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从大义上讲,这些人不是那种逆种贼寇,站住了大义很多读书读傻了的人就会大为支持。
在确定了这件事属实之后,礼部便要考虑献俘、奖赏那些奏报中投笔从戎的书生、提高接待的规格等等之类的事。
俘虏轮不到陈健来送,这点小事也不足以让贡品变为礼物,简单的两字之差涉及到意识形态,这是国本与道统,肯定是不能变的。
真要是把贡品两个字变成了礼物,也就意味着自己承认天朝体系已经崩塌,只要道统还在这个改变是不可能的。
唯独可以变动的,也就是一些接待的礼仪,可以适当地放宽,互相尊重一下,不需要如同琉球、朝鲜那样三拜九叩。
消息一来一回,直到陈健进入渤海登陆登州之后才得到了琉球之战的反应。
随船的人这一路过得相当惬意,一路有吃有喝而且不用花钱,又沿着海岸前进,并无太大风浪。
在登州做了短暂的停留,当地的官员也来凑个热闹,举行了宴会。陈健以水土不服、舟船劳顿为借口,在登州停留了几日,到处转了转。
跟着陈健一同北上的孙元化此时不可能知道,若是什么都没变,这个地方将是他一生的转折点,也是满清进入火药时代的起始点。
陈健站在海边,朝着北边远眺了一阵,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却知道对面就是辽地。
如今努尔哈赤还没有强悍到让明廷震惊的地步,最多卖卖人参貂皮亮亮肌肉为了多卖几个钱。
如今的登州还没有发生那场人相食的大饥荒,还不至于出现赤地千里的场景,但也快了,最多三五年。
看得久了,跟随他的众人也不知道陈健在看什么,孙元化便说:“先生可是再看蓬莱仙境?”
“仙境再美,终非人间。”
一句话绕开了这个话题,将孙元化叫到身前道:“初阳,你往北看,能看到什么?”
“除了大海,什么也看不到。”
“但事实上越过大海,那里出过让宋结檀渊的辽;让宋靖康耻的金;如今我听说北边也不安顿?”
“是的,辽乱建酋也不是一两天了,不过难成气候。”
“或许吧。若是有一天对面那些人真要是成了辽、成了金,脚下倒是一处咽喉之地。只要海军强盛,便可以让他们疲于奔命。只是我终究是个外人,如今我这当先生的送了你一程,也是希望你将所学的这些本事用到该用的地方。”
孙元化笑道:“先生,恕我直言,按说先生非我族类,为什么先生要想这些事?”
“为了少人死呗。你知道我心肠软。兵乱一起,妻离子散,终归是件坏事。况且向北地广人稀,那些玉米、大豆、高粱都可以在北边种植,这样一来又能有多少灾民可以活命?”
“苦寒之地,怕是难。”
“总结办法、改良种子,总是可以的。况且那里就算渔猎,深山老林,鱼肥兽多,一时半会也饿不死。前些天我给你看的那些书,你也看了。正所谓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土地增加的速度哪里及得上人口的增长?出路在哪?”
有意识地教授了一些科学分析的知识,孙元化接受的很快,加上几何学和代数学锻炼的逻辑思维,让他也能接受一些新的东西。
想到之前陈健看似无意间灌输的一些东西,孙元化略微思索便道:“先生说的没错,若问出路,恐怕也只有移民垦荒一途。只是出海即为罪责,私自流动也是大罪,这……这……”
有些话他还不敢说,心里还是转不过来这个弯。都说华夷之辩,那些出海的人算华还是夷?可若是不出海、不垦荒,之前学的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东西恐怕真的会再来一次反复:孙元化接受的概念是每次战乱大灾之后,人口就会减少,然后人均的土地多了,迎来一次盛世。随着土地兼并、人口增多……似乎也只剩下天下大乱这一途了。
然而此时想到这些东西的,却寥寥无几。而孙元化心惊的,则是原本相信的失德、天下易主,在这些道理的面前却变得赤棵裸。
用失德、神器更易天数有变可以解释。用那种更为残酷直白的道理也可以解释。
而他要做的,就是从这两种解释中选择一个相信。只不过后者太容易说服人,尤其是说服一些有了逻辑思维能力的人,孙元化不想承认,可是心中的倾向已经很明显。
因材施教,对于那些苦大仇深的用斗争的反抗的理念,对那些心怀天下的则用道理来引导,对那些自由浪漫的则用理想去引诱。
不管怎么样,道理终究是道理,当现在的道理与之前的道理出现分歧的时候,哪怕是仅仅开始考虑哪种才是正确的时候,其实人的心已经悄悄改变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若是以往,若是往常,若是旁人,陈健一句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也至少这一次京城之行不可能成功。可现在看似无意地说出了这句话后,孙元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多大的罪责,而是从这句罪无可赦的话开始思索起未来。
陈健默默地观察着,看到孙元化没有第一时间对自己诅咒朝廷的话提出异议或是反驳,心中暗暗欣喜。
片刻后,又说道:“初阳,我是希望你能再读圣贤书,去考科举的,你们不是有句话说达则兼济天下吗?就是这个道理。只是你得想清楚这天下到底是什么。”
“先生,这个很难想。”
“是啊,很难想。福建的灾民是天下的一部分吗?我以为的答案,和我看到的答案并不一样。都说天下天下,这天下到底是什么?”
孙元化低头不语,陈健又道:“当有一天,你若为官,牧守一方。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才是君子所为。可是,君之禄是从哪里来的呢?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先生,这个我当然知道,都是千万百姓的赋税。”
“那倒是奇了。我只听说过父母官,难不成这父母竟然要从婴孩手中拿吃的?谁是父母?谁是婴孩?”
“先生,你这些话,说的越发叫人害怕了。”
“是害怕疾?还是害怕医?我不是扁鹊,你却是蔡桓公。要我说啊,是食国之禄、忠国人之事。刚才问过了你天下是什么,现在再问你国是什么?”
孙元化回味着这两个看似相近、但仔细一想却又不怎么相同的词汇,越发不解。
“国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君……父……天……”
喃喃许久,似乎看到一些眉目,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那些奇怪的、让孙元化忽然会感觉到恐惧的思想,就像是五月麦田中的铃铛麦一样,疯狂地生长着,看上去和麦子没有什么区别。分了蘖、开了花、灌了浆……直到结果的时候,才能发现那已经不是那片原本的麦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