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大潮总是从一个小地方开始的,陈健所能影响到的地方此时也仅仅是福建的沿海,这点小小的影响也只能影响到此时的各种小人物。
叛变了理学、渴望革新的自由主义的市井市民林子规,接触到那些离经叛道的自由主义宣传,带着出去看一看的想法踏上了前往淡水贸易的小船。
以市井游侠有心思的颜思齐,留在了月港,继续开着自己的小裁缝铺子,渴盼着老老实实地凭着自身的手艺完成原始积累,成为有徒工的裁缝店老板。
渴望出海发财、胆大心细、属于最早一批拥有国际视野的曾经的马尼拉商人李旦,带着族群数千年积累下的自强不息的底蕴,以命相搏逃开了西班牙的帆船。这一场生死经历让他更知道权利的可怕和商人的脆弱,脑子里想的只是今后结好那些有权利的权贵,才有可能把生意做大。
受到妇女解放思想影响的刘罗氏,用脆弱的、女人可用的为数不多的手段起身反抗。没有选择求死,而是选择坚强地活下去,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罗丑,跟着陈健的船去了望北城,也成了最早的一批开始学习文字和思想的女人。
带着补益王化、儒学为体科学为用、将来学好了几何算数操炮兵法以为将来靖海平波攘击四夷的孙元化等人,从上海启程后看到了太多他们不曾想过的悲惨,又在泉州外看到了叛逆与癫狂的一幕,心思混乱。
而那些为了求活、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为了吃饱饭……等等这一切最基本目的的人,也各有不同的选择,也或许那座望北城也给这些人多出了一个选择。至少义庄的名声很好,给了他们足够支撑舍弃已有的那一座小破屋的勇气,跨越大海。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像是万顷云梦泽中投下的一枚小石子溅起的涟漪,大人物们并不在意也不在乎,仍旧在京城中党争着国本,运作着首辅。
正如陈健所计划的那样,土改与资产阶级的民法,都是资产阶级革命要做的事。只是此时的工商业阶层实力太过弱小,又与权利割舍不开,他们没有能力引导这场变革。
现在外部的一切文明成果还不足以引起全面的逆向民族主义反思,或许浴火重生之后能够托古改制,来一场属于这个民族自发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
番薯和玉米等高产作物的引入,会在这一场变革之后造就一场盛世,绝不会有任何的诟病;科技的差距不大,也不需要最残酷的原始积累追赶工业化,要做的只是完成全民百分之四十的识字教育即可在下一个世纪成为国际体系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如果几十年内蒸汽机和铁路能够完成,一条从北京通往辽地的铁路便能彻底解决掉北方的祸患,大规模的移民会缓解之后的所有压力和边界的既定事实;经济学的学成可以适当以纸币代替白银,解决内部货币不足而经济总量过大的困境。
这只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不需要走到下一步也不可能走到下一步,执政党的水平只要能够达到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的水平就已经可以笑傲群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
所以陈健离开泉州的时候,心情很好,因为这一切变革的理论基础可以从故纸堆中找到,而不是新建立的本应在工业革命后出现的意识形态,那样反而会因为生产力不足导致小农思想的绝对平均主义蔓延。
所加入的也只是将主权在民怎么解释成民为贵社稷次之;所需要的也仅仅是变革科举的内容而非科举本身——科举是进步的公务员和官员选拔体制,但内容出现了问题,同样的体制如果考核《可兰经》与《新旧约》,恐怕再好的选拔方法也是一样。
从泉州离开的时候,陈健见到了孙元化和那其余的十一个想要学习科学的年轻人。托着关系让本地的官员给了一份外出游学的许可,跟着陈健的船一同前往望北城。
至于走私的人口、买卖的女人和劳动力,这些都是半公开进行的,大灾之后的户口管控的很松。
救起李旦的时候,陈健正在陪着孙元化等人参观船舱的大炮,细心地讲解着一些简单的操作方法。
兰芳号作为陈健的旗舰,上面的长管炮也都经过了拉锁燧发机构的改装,这些长管炮的水平比之此时欧洲的寇菲林炮只高不低,这一点陈健十分自信,毕竟自己那个族群也玩了五百年的大炮,从一开始就没走弯路。
骗走孙元化等人的借口,也有是说在福建海岸不能随意放炮,这是对大明的尊重云云,也算是引起了这些人好感。
参观之后,陈健要去询问被救上来的李旦之前,送了这十二个人一人一支长燧发枪,教了他们一番装填和射击的方法,让他们自去甲板上打水鸟玩。
李旦被押送到了陈健的船舱,那两块金条自然被搜了出来,李旦肉痛不已却又不敢说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陈健让人把那两块金条称重后登记,让李旦摁了手印,宽解道:“你也不用担心,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们不是贼寇,不会随意抢劫属于别人的东西的。个人的生活资料和财物私有不可侵犯,这一点我们还是遵守的。”
虽然陈健估计眼前这人也分不清财物和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的区别,但陈健说的时候还是口不漏风。
饶是如此,经受过诸多苦难的李旦还是被这句私有财物不可侵犯吓得够呛,连连感谢。
见陈健说的南京官话虽然不太熟练但是沟通起来绝无问题,又见陈健算是和蔼近人,知道陈健或是这支船队的总督,便有心结纳。
等告诉了陈健他的名字后,陈健也是小小的欣喜了一番,又用西班牙与和李旦说了几句,确信这肯定是个在吕宋待了许多年的老油子,联想到之前吕宋发生的屠杀,大致也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叙了表字籍贯之后,李旦也逐渐放松下来。这群人虽然是夷狄,但他与西班牙人长打交到,并不害怕,相反这些人竟然没有没收他的黄金,让他心生了不少好感。
“李兄以后作何打算?若是想要上岸,等有机会有船来贸易,你可以乘船回去。我可以写封信给泉州知府,就说你是被西班牙人扣留起来的,由我作保上岸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李旦苦笑一声,摇头道:“离岸数载,就算回去也是弃民。我这半辈子都在经商出海,回去也不过重操旧业。不知道总督大人这要去哪?”
“淡水。”
便大致地说了一番与明朝之间的交往和允许暂时驻扎在淡水的原因,又说自己已经派出使者前往北京不久之后就能开市贸易云云,让李旦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又见这些人船坚炮利,比之西班牙人不弱,心想若是这些人在淡水立足,倒是可以结好这些人,以便日后转运贸易。
不想陈健却道:“李兄,刚才说到你在吕宋,通晓西班牙语和当地生番的土话,不知道可有日本的朱印船前往吕宋贸易?你可会说几句倭语?”
“会。”
“岸上可有熟识的商人?”
“有,还有些亲戚在泉州,前年西班牙人也送还了一些服苦役的商人回福州,在那里也有熟悉的。”
“这可巧了。”
陈健笑了笑,背着手站起来转了几圈,心里有了计较。
这人不愿意回岸上,一门心思当海商,倒是没有那种有了钱就去买地当富家翁的小心思,又有许多本地的关系,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不过有些事也没有这时候说,便说道:“我也派人去了日本,商量贸易的事。你既然懂得倭语,又有股本,可有心思入股?”
“入股?”
李旦有些不敢相信,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吕宋没有股份制公司,西班牙人倒是也想要组建,但是附加条款太多而且还要承担过多的军事义务,加之王室动辄破产赖账名声也不好。
而吕宋的华人也根本没有资格进入西班牙的王城之中,只能在外面居住,又多加挑唆华人与本地土著之间的矛盾,他虽然在那是个甲必单之类的头领,但也就是个伪保长一样的人物,只能仰人鼻息。
若是以后声名鹊起的李旦,自然会对这样的提议嗤之以鼻。然而此时刚刚经历了生死,手中也不过就两根金条,而且还被扣在人家手中,因而对于这个提议颇有兴趣。
陈健也是自有打算,开垦台湾和经营台湾,那是一条线,必须捏在自己党派的手中。而海上贸易,则是另一条线,两条线互不统属,但也一定要捏在手里。
一方面,南洋贸易公司一旦涉足奴隶贸易,他就必须退股,否则党内的人也会让他难以立足,所以他需要一条属于自己的贸易线以弄足够的资金。
另一方面,既然想要做大事,这里也需要重视,但是方式会有所不同,而且要形成一个特殊的、不以土地为目的的新海商集团,就必须要垄断福建沿海的商人。今后的大动荡和变革,还需要这些商人集团保持中立或是支持,而又不会因为土地政策导致他们反对,就必须组建新的武装海贸集团。
李旦虽然人脉广泛,不过开垦台湾的事陈健不想让他掺和。要是让他出面,弄来的一些宗族势力,将来尾大不掉又有麻烦,人口和劳动力盯紧明年的水灾弄个几万人不是问题。
但是海上贸易倒是可以让李旦起到一个商鞅立木的效果,想办法组成利益集团而不是如同荷兰人西班牙人那样挑唆华人和本地土著的矛盾做仲裁者,毕竟长相和许多习惯更容易互相接受和那些长相都不同的人不一样。
因此陈健大致地讲了讲今后的海贸计划,总结了一番后告诉李旦道:“这样,你可以用你的黄金作为股本,每年分红也可以选择继续投入。另外呢,你可以成为公司的雇员,如今正是草创之时,各方面人都紧缺。公司内自有提升和分红的流程,只要做的好,将来能够进入决策层也未可知。”
“再一个,我们股本雄厚,有枪炮做靠山,你也不必担心在吕宋的事重蹈覆辙,我们是讲契约和法律的。”
说完拿出一大摞李旦看不懂的南洋贸易公司为蓝本的内部分红、提升和决策的法规,大致说了几条,让李旦放心。
实际上李旦并不放心,即便陈健说的天花乱坠也是将信将疑。在国内是待宰的羔羊,跑到吕宋还是一样,他对这种事已有了一些恐惧。
但是思虑半天觉得这或许是此时最好的选择,对方有枪炮有力量,也和大明的关系不错,而且陈健这人给他的印象也很好,视野开阔头脑清晰,所以他预感这支力量今后很有潜力。
这个潜力当然还没有到颠覆天下的概念,只是这一带贸易的巨大潜力而已。此时荷兰人刚刚涉足,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实力也就那样,日本被大明禁止贸易,台湾这地方北面就是琉球,正是一个极好的中转站。
只要得到了大明的贸易许可,这个位置就极为完美。走私的话,可以去日本。有野心,可以卡死海峡杜绝其余的走私船。有实力想争霸,也可以出海劫掠骚扰前往吕宋的货船。
他又是个读过书的人,知道凡是草创之时投靠和大势已成的时候投靠完全不同,从汉高到朱明太祖无不如此,虽然不是一样的事但究其本质还是差不多的。
考虑之后也就答应了,陈健便和他签了文书,如今公司还未建立,股本的问题以后再说,就先让他上岸学习一下这些人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