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从那之后赵士桢睡不安稳了。
不论寒暑秋冬,他的房间总是密封的,里面悬挂着铜镜,门窗也用桑皮纸封紧,生怕皎生光真的会来索命,以至于精神恍惚。
皎生光是被凌迟的,一刀刀的凌迟。
那时候谣言还没有出来,京城的很多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凌迟,刽子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下每一块肉,那场景宛如炼狱。
赵士桢是目睹了那场凌迟的,看过皎生光眼神中的恐惧和不安,以及一丝怨毒,可惜没有机会将这份怨毒叫喊出来。
随着一刀刀割下去,这些怨毒消散在肉体之中,恐怕永远不会消散。谁都知道,妖书不是皎生光写的,可是谁都知道皎生光必须被凌迟。
从那之后,谣言渐起,赵士桢也不得不面对那个终极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勇气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与诽谤中伤。
也曾经以为,他可以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甚至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但现在,他却发现无能为力。
他也曾一次次在白天结束后,想过:睡吧,睡吧,睡过去就什么都结束了。这苦恼、这诽谤、这谣言……通通都没了。
如果睡眠能结束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然而,睡去后却会做梦,梦里被凌迟的皎生光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在质问赵士桢为什么让他去死而不是自己站出来承认妖书是他写的?
一次又一次,赵士桢从梦中惊醒,大喊着不是我……可当梦醒的时候,怨毒的皎生光也不见了,自然也听不到这句话。
在谣言之前,赵士桢曾上书过一次:请求陛下接纳我的提议,如果不信可以先用京营的两队人做个比较,如果说我说的那些办法不能提高战斗力和军备水平,您可以杀了我,理由很充分:我这是欺瞒陛下别有所图。
那时候,五十岁的他还是有那么一丝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心态的,血还未冷。
死,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死的毫无价值,连自己想要死法都无法选择,甚至对方连给他一个以死荐轩辕的机会都没给。
等到谣言之后,赵士桢更明白,自己就算死了,那也是被皎生光索命而死。
都说杀人、诛心,可这群人不但杀人、诛心,还连墓志铭都替他写好了,管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这样,当使者送来火枪的时候,赵士桢已经精神分裂恐惧难安整整两年了。
在看到两支火枪和那本施放之法的时候,浑浊无神的眼中两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神采。
仿佛那些已经冷掉的、如同泥浆一样的、曾经热过的血,又一次流过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拿出纸笔,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写……
于是,整整一个月,白纸上没有一丝墨点。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使者们似乎找到了别的门路,赵士桢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汇总到一起的时候,换来的是赵士桢一个月后的绝望,换来了今夜赵士桢独坐书房盯着火枪愣愣出神一夜无眠,直至天明。
使者们找到的门路竟然与火枪毫无关系,而京师之中的人对这些使者感兴趣也不是因为火枪这种国之重器,这让赵士桢忽然明白自己所坚守的一切到底有多么可笑。
一年前,京城大雨,城中水深数尺,死人无数。半年前泉州地震、浙江海啸,西安府地震,彗星降临……
从京城大雨的时候,便有人上书:为什么下大雨?这是上天的警示啊,这是因为用人不广。既然说到用人不广,那就不得不给陛下推荐几个人,比如顾宪成、邹元标、赵南星等人。
然而也有人说,从这个天人感应的角度来看,大雨不是因为用人不广。
整体来看,大雨的原因一般有如下几点:比如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罚恒雨又曰废祭祀逆天时等等,根据排除法来看,前几点都没有问题,那么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夷狄可能要入侵……事实上,这些人用的是归纳法。
陛下你看当初这个汉文帝三年的时候,秋天大雨水溢蓝田,匈奴很快就闹事。宋宣和年间的时候,也是开封大水,不久金人入侵,这都是有前例的。
所以,陛下一定要小心可能会出现新的夷狄,从而如同倭寇一样有侵犯中华的心思。而且很可能这个夷狄是前所未闻的,这不能不小心啊。
后来又有人怒斥道这就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会有新的夷狄?这人怒斥之后又说这明显是因为大臣比周私相树植,小臣趋风日复益众,这分明是对结党的警示啊……这个认为警示是在说结党问题的,很快被贬谪了,既然这么说要被贬谪了,那问题显然夷狄的问题。
等后来彗星降临的时候,正赶上各处地震、大雨、海潮、民变之类的事在一起,问题变得更为严重。
众人纷纷上书,根据前人经验来看,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嘉靖十八年,也出过彗星,于是世宗撤天下镇守内官,太监们都回来了。而一旦这么做了,即使有边方之警也不足为虑。
之前的水灾那就是警告可能有边事,如今的彗星更是告诉了陛下依照前例该怎么办。撤回内官太监,这水灾警示的边患就会平息。否则的话,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不久之后,内廷中就传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消息。
福建税监高寀星夜派人送回来了关于彗星的消息,声称这不过是一种天文现象,和日食一样都是钦天监可以观测的,并且引经据典地证明这颗彗星不过七十多年出现一次,不需要大惊小怪。
一时间京师哗然,本来好容易抓住机会互相攻讦抓住机会上位,竟然被人破坏了,这还了得?
当真是群臣汹汹,驳斥之法自然要有技术性。
其一要从根源上驳倒这些东西,这是祸国殃民祸乱天下的开始,这是夷狄入侵的前兆。
其二便是假装同意这上面的内容,从中找到破绽,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一种办法自有人去办,第二种办法也很快找到了答案。
有人趁机仔细观察关于这颗彗星出现的时间,终于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按照内廷传出的这篇东西,这彗星在洪武十一年出现过,那问题就更加明了了。
洪武十一年,诸王国宫城纵广未有定制,太祖御批规制:周围三里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颗彗星就算是周期性出现的,也是太祖为了告诉陛下,现在是该让福王就藩的时候了,要不然为什么太祖会在洪武十一年彗星降临的时候批定诸王王府的规制呢?
如今东宫已定,福王还不就藩,这正是太祖选择在洪武十一年定下王国宫城定制的原因啊。
况且,按照之前大雨的警示,这夷狄必然有不臣之心,所以他们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陛下可不要忘记汉文三年大雨之后匈奴入寇、宣和年间开封大雨金人袭扰的教训啊。
……
……大体上,就是这样的开始,也是这样的纷乱。
万历三十六年的京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乱局,这些使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其被重视的程度甚至高过了朝鲜国的那些请求册封新君的那些人。
这乱局之中,引发了彗星事件和去年京城大水含沙射影的番邦使者们,不可避免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好坏不论,至少,用不着走曲线路径,先从中书舍人这里以火器打开缺口。
本来,他们是计划找赵士桢,依靠火器作为引子,以此打开交流的通道和可能。
他们是这么想的,赵士桢也觉得这是最靠谱的可能,而且真的对大明来说很重要。
所以即便他已经精神分裂惶惶不可终日心神不宁,仍旧不忘想要再上书一封,说明这些火器的犀利之处。
虽然出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动笔,但内心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信念还是支撑着他,做好最后一件事。
即便自己就这样死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火器没有起来半点波澜。
起波澜的还是党争、国本、福王、太子这些事。
火器和他一样,就是个屁,比不过彗星的一条尾巴。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军国重器,不如一颗彗星。火枪之利,不如天文警示。自己上书无数,不如阉人一书。自己所担忧的边防事物,不如洪武十一年的故纸堆。自己想方设法想要人们引起对火枪的重视,可结果却是对使者和彗星的重视……
这种情况下,赵士桢彻底崩溃了,最后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信念彻底消散。
他想不通自己之前的那些热血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一片为国之心换来的为什么是流言四起?自己重视的火器、使者以为只有从这能打开突破口的军械,为什么比不上一颗已经证明周期出现和日食一样的彗星?
自己这二十年来,所为的是什么?所图的是什么?保护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
二十年,二十年!从小时候在家乡看到倭寇横行,从与戚大帅的部将们研究火器,从无数次上书不惜把各个官员得罪了个遍……到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切,他都找不到答案。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赵士桢看着密封的房间,看着自己呕心沥血书写的那些神器谱,看着那两支重若千钧但却比不过一句谶语的火枪。
忽然间神态癫狂,放声大笑。
把自己所写的《神器谱》等书收拢到一起,一脚踢碎了使者送来的油灯,将煤油倾倒在书籍之上,划燃一根火柴,将这二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笑声未停,火光是那样的纯净,里面再没有皎生光那张怨毒的脸……
举起那支短铳,按照图谱上所示范的那样,装填的火药和铅弹,安装好燧石。
将黑洞洞的枪口塞进自己的嘴巴,左手提笔,在放了一个月而没有一丝墨点的纸上写了八个字。
……
万历三十六年七月,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口吞短铳而亡,一生心血付之一炬。
鲜血满地,脑浆遍案。
案几上有一白纸,上书八个字。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