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二百余里,陈健在东夷腹地选定的落脚点。
夏城的大军已经返回休息了数天,正在评定功勋以及进行宣传,告诉他们战斗还未结束,要防止东夷人的反扑。
一大两小三座城邑,两万多沦为奴隶的东夷人在这里忙碌着,迫切地盼着穹夕的归来,也在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陈健告诉他们可以被交换回去,但穹夕掠回的人并没有这样多,谁会被换回去?谁又会被留下成为奴隶呢?
种种猜测在这些被俘的可怜人中流传,很多人明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被换回去,但却没有办法抵抗这种命运,
陈健打散了三座城邑人口,按照富贵贫贱有姓无姓掺和在一起的方法进行了编组。每一队俘获的人中都有一大半可能会被换回去的,也有一部分确定无法换回去的,再加上一些不知道能否换回去的。
他并没有阻碍这些人私下交流说话,但却限定了他们的活动,严禁私下串联只允许在自己的队伍中呆着。
既然有不需要搏杀就能获救的希望,反抗也就很难激烈。连坐法实施后,更有一些确信自己可以被换回去的人主动汇报了几次逃走的计划,人与人的不信任以及阶层之间的仇恨逐渐显现出来。
这两万多人并不是陈健所掠夺人口的全部。
两千二百多的之前被掠走的大河诸部在东夷做奴隶的亲族被鉴别出来,这很容易。
既是亲族,至少在宣传上有着相同的祖先,以往感觉不出什么。但在敌人的土地上加之从前为奴的命运让他们在此时感受到了族群的温暖,成为陈健最放心的一群附庸军。
这群附庸军没有太强的战斗力,但是斗志旺盛可以信任,野战不敢用,用来防守却可以。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两千多在战斗中倒戈的外族奴隶。陈健对他们并不是太信任。有些口号可以在东夷喊却不能回大河诸部喊,比如奴隶反抗,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这群人如何对待也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战斗进行的时候,喊喊奴隶反抗的话也就罢了,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嗣们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后,对于这些话就已经颇为不满。陈健只得退让,不再宣传这些东西,尽量淡化处理。
这两千多倒戈的奴隶陈健只用他们来看守东夷俘虏,以往压迫的仇恨做看守很合格,也很严苛,还能解放出夏城的野战力量。
在穹夕赶来之前,不管那些可能被交换的还是不可能被交换的东夷奴隶都需要忙碌很多事,将这一处落脚点建造成一个适于防守的简单城邑。
这里的地理位置极好,刚刚深入东夷但又不是在东夷的最深处,濒临大河可以利用夏城的船只优势进行补给,而大河的直流又是天然的屏障。
山丘和沼泽之后是一片长十余里宽六七里的狭长三角地带,足够容纳数万人不至于太过拥挤,地势也不低矮,除非特大的洪水否则不至于全部沦为泥沼。
山右侧的沼泽与大河连通起来,水势比之前更大,那里很难通行。河面上又有夏城的船只往来,想要进入这边两河一山所夹住的三角地带只有从山丘攻来这一个办法。
三四里长的山丘地势有陡有缓,山上原本的树木已经被砍伐了大半,这些奴隶们被逼着挖掘泥土垒造城墙,在贴近沼泽的山坡下修建了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但在道路上建起了两道高墙。
靠近内侧的山丘挖掘了很多山洞,用来存放粮食和物资,这是一个月前就开始干的事,现在奴隶越发的多,干的也就越快。
沿着山势而走的城墙很像是长城只是太短,而且很多地方不是石头的只是夯土层,甚至一些陡峭的地方连夯土墙都没有。
山前十多里的的树木都被烧了个干净,站在山丘上向前看去一览无余。
不管是夏城人还是那些城邑的亲贵子女,一开始都以为陈健只是为了防守穹夕可能的反击,可是后来陈健让这些奴隶搭建房屋的时候,这些人感觉出了有些不对。
如果只是为了拒守到穹夕到来结束谈判,建造房屋根本没有必要。
一些关于大军将长期在此驻扎的谣言开始在军中传播,士兵们出征了两个月,他们已经疲惫,再者夏城的内乱还没有平息,他们希望能够先平定夏城的内乱,毕竟那里还有自己的族人。十几个在士兵们很有威望的人被推选出来,希望他们能够询问一下姬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定下的时间是在和穹夕完成交换之后。
其余城邑的使者和亲贵子嗣们也希望快点回去,他们想把自己的战利品展示给自己的父母兄弟和族人,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胜利和功勋。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胜利已经足够,可如果没有族人分享,这和穿着华美的衣服走在没有人的夜路上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不受夏城军规的约束,问的时候也就肆无忌惮,二十多个年轻人一同找到了正在山顶查看地形规划地图的陈健,问出了他们的不解。
“姬夏难道要在这里长期驻扎?”
“不是我要在这里长期驻扎,是大河诸部要在这里长期驻扎。这里地势适合防守,只要咱们的船只优势还在,东夷人万余也攻不下这里。长期围困的话,只怕东夷人没有这个本事,他们的人不能不干活专门在这盯着咱们。”
“而这里在东夷腹地,只要咱们的人在这里立住脚,东夷人想要进攻咱们大河诸部城邑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攻下这里。攻不下这里,他们就不敢出兵去攻打我们的城邑,因为我们随时可以从这里直插他们的腹地。”
“战争在哪里打是不一样的。在我们腹地打,他们会毁掉我们的田地还会妨碍正常的农事。只要这座城邑还没有被攻破,战争的发起权就在咱们手里,就算东夷人想要攻打咱们,也会先打这里。城邑不倒,东夷人便不能西进。”
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年轻人考虑了一下,也都明白了陈健的意思。不论谁成为东夷的首领,如果大河诸部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他们都会如鲠在喉,不敢异动。
问出问题的是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女们,他们跟随陈健出征以来,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快感和财富以及奴隶,至少在自己家族中已经远比那些没有前往榆城学堂的人更为优秀。
将近两年的耳濡目染,让陈健整日宣传的亲族一体的想法深入到了他们的内心,逐渐有了族群的概念。即便大多数时候仍旧先想着自己再想着自己的城邑,可族群这模糊的东西已经排到了第三位,总比没有要强。
他们也盼望着能够建功立业,甚至盼望着一直跟着陈健打仗,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功勋名声。在陈健说出了这个构想后,他们大致明白过来,因为秋天的这一连串战争始终贯彻的就是这个方针,把战火烧到东夷的土地,切入东夷腹地逼他们不能远征。
这座城邑一天不倒,东夷人就一天不能安睡,也不可能再集结万余大军西侵,而大河诸部却可以安心地一步步自西向东慢慢蚕食东夷的土地,拉拢分化靠近交界之地的东夷城邑。
比起野战,他们更喜欢跟着陈健攻城掠地抢夺人口,这样才有利可图,而这座城邑无疑是一处极佳的战争发起点。陈健给他们的答案让他们相当满意,因为他们的土地财富都在西边自己的城邑中,他们也不希望东夷人深入腹地。
他们想要的只是回去倾听族人的欢呼和展示自己的财富与功勋,只要不是所有人都留在这里他们便会接受,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有人问道:“先生,如果要在这里筑城,不知道会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陈健考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殖民色彩浓重的名字。
“新华城。”
“新?华?”
“是啊,新的华城。当年的华城是大河诸部的中心与盟首,如果不是华粟之盟,恐怕现在大河诸部还在征战不休。如今我们用的历法与祭祀,都源于那个时代。”
“只是后来诸部内乱,华城已毁,再不复当年的骄傲。如今这土地原本属于东夷人,这是华当年的梦想,而这座城邑就是咱们实践他梦想的第一步。总有一天会将城邑建到东海之滨。”
“今后啊,不但有新的华城,或许还有新的粟城,新的夏城……就像是铜镜一样,将整个大河诸部复刻在东夷的土地上,而你们或许就是将来某座新城的首领。”
“我建这座城,既是为了楔入东夷,也是为了做一个模板,让你们看看怎么在东夷的土地上建立一座城邑,怎么管辖那些东夷人让他们服从咱们,让他们接受咱们的文字风俗,祭祀咱们的祖先,忘掉他们的历史。这都是你们要学的东西,在学不会这个之前,你们并没有资格成为一座建立在东夷土地上的新城的主人。”
“严则乱,宽则变。太过严苛东夷人反抗,太过宽松东夷人风俗不改语言不变,你们并不是把握住这个松弛之道,不是吗?”
年轻人点头称是,他们在学堂学到了很多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也逐渐学会了一种称之为理性的思考方法。比之那些口口相传流传在家族中的秘密,这种公开的讲诉统治办法的课堂让他们学到的更多也更全面。
城邑太少,子嗣太多,城邑只会有一个首领,必然会有失败者。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能够实行,或许失败会变成另一种胜利,带着一部分族人在东夷筑城扎根未尝不可。
陈健看着这群年轻人,关切地说道:“这一次你们跟随我出征,俘获了自己的奴隶。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我这个做先生的总不好与你们争抢,你们放心就是。但这些奴隶我建议你们留在这里,如果连数百人都管不好,将来又怎么会管理一座万人之邑呢?”
“你们在自己的城邑也有私奴,也有一些部属,不妨也挑选一些到这里。将你们的人集中在一起,尝试一下作为一个数千人首领的滋味,也感悟下如何能够做好一个首领。”
“夏城也会留下一些人,咱们只建一城便于防守,但是夏城不会管你们的那些人,任由你们去折腾去学习。你们觉得自己想的办法好,就用自己的;觉得夏城的办法好,就用夏城的,总之一切随便。”
“这里土地开阔,攻打下东夷城邑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我们将这里的土地分给你们一些,也可以给你们一些铁器农具,算作我这个先生赠与你们的。你们愿意呢,就十几个人一起聚集千余人,议政共管;不愿意呢,就个人管着百余人在封地上运转。”
“这片土地既然取名为新的华城,这里自然是归于大河诸部的,因为这里是为了保护大河诸部而不仅仅是夏城。只是六年内夏城代为管辖,六年后再由各个城邑的首领或是部族联盟的盟首推选城邑管辖这里,这一次回去后,我会和你们的父母为你们争取一部分族人的。”
“和穹夕的交换,我也不会用你们所抢回的奴隶。拯救亲族,那是首领该做的事,而你们还不是,只是孩子。”
“我也会从学堂中选派一些夏城人辅佐你们管辖,你们只需要明白如何做首领。就像种地一样,你们负责定下种什么,而具体怎么种自有别人负责。”
“是把他们作为奴隶?还是把他们调教成心向大河或是忠于你们的国人?亦或是他们心怀怨恨恨不得你这个首领早些死掉?这就是一个首领要面对的种种问题。”
“这也算是一次考试吧。每个人我都会送你们一些牛马羊种子和铁器农具。两年后看看谁的财富最多,谁的民声更好,谁的祭祀最正,谁的兵锋最强。”
“学不会这些,你们就只能老老实实借着祖先的名声和积累下的土地做一个富足的人;而学会了这些,你们或许在将来会因为功勋成为一片封地的主人。”
“即便是夏城攻打下来的,可天地如此广阔,夏城人口又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要靠你们和你们的族人来镇守这片土地?”
“到时候,你们也算是一个真正拥有封地的亲贵了,而且这土地还是在东夷祖先生根的地方,这可要荣耀的多。”
“你们愿意吗?”
年轻人们红着脸,兴奋地点着头,一年前他们只是孩子,而如今却可能成为一小片封地的首领,真正的首领……
他们中的很多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原本城邑的首领,即便成为首领也不可能独断,他们的父母就是阻止首领独断的来由。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个话还不曾出现,但相同的道理已经在他们心中。跟随他们出征的黑衣卫不属于他们自己,但等到将来拥有了自己的土地,难道自己就不能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吗?跟随着出征,有军队便有财富便有土地,自己为什么就不能重复夏城那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