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嗓子喊出,周围顿时变得安静,木麻知道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咬着牙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陈健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张树皮,上面画着十二个人的名字,有的是字,有的是画。
每个名字的下面都摁着血色的手印,用血作为誓言的见证。
“姬夏,我们要分出去单过,按你说的,每个人一年交给城邑或是氏族四百斤粮食,请姬夏也分给我们牛马!这是我们的名字,我们对祖先盟誓,绝不会少缴一粒粮食,十五收一的税要交,牛马的使用也会交,就算我们饿死,也要先交够该交的粮食!”
他喊完这些话,脸有些红有些热,微寒的春风中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不敢抬头去看陈健,反正都已经喊出来了,只能听天由命。
周围立刻出现了一阵私语,惊诧或是指责,甚至还有鄙弃,他们违反了氏族的道德,以往只有做出了极坏的事才会离开氏族,而他们如今却选择主动离开。
陈健敲了一下鼓,示意都别说话,自己伸手接过那张有些卷曲的桦树皮,看着上面幼稚的符号和手印,不知怎么有些想笑。
如果夏城一直存在,那么这张树皮或许会成为夏城最重要的历史见证,所以他并不完美,因为树皮容易烂,上面的炭字也容易模糊。
或许,刻在陶泥板上更好,但很显然这些人没想到这个效果,自然也不会在血印盟誓的时候先做好流传千古的准备,譬如弄的很正式方便收藏,不过很真实。
陈健拿着树皮,点着上面的名字道:“你们都出来。”
十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坚定地站出来,站在了木麻的身边喊道:“姬夏,这是我们十二个人一起商量的,不是木麻自己说的。”
“对,有什么惩罚我们十二个人愿意一起承担。”
陈健把树皮放到一边,问道:“你们可想好了?如果你们的粮食不够,姬云作为收税官可是不会管那么多,会首先把你们该缴纳的粮食收上来。”
木麻点头道:“想好了,我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绝不会少一点公产的粮食。”
“嗯,再一个,你们离开了氏族,氏族的一些东西也不可能分给你们了。你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总不能让氏族养着吧?”
“我们自己养。”
“你妈妈呢?”
“她要是愿意,我带她去自己的屋子住,如果不愿意,就继续在氏族里。”
陈健嗯了一声,将头转向那几个首领道:“你们看,这都是你们氏族的人,他们这样说了,你们怎么看?”
几个首领苦笑道:“怎么看?当初说好了,愿意一年拿出这么多粮食就可以出去单过。但是木麻,你要想好了,真要是你过不下去,氏族可不会再收留你了。还有,部族的奴隶那是部族的,也不可能给你们。”
木麻心说那些奴隶其中也有自己打仗得来的一部分,但此时他也知道这种事首领不可能退让,于是说道:“我知道。但是土地总要分给我们一部分吧?这土地我也翻耕过……”
这次没等首领说话,陈健便道:“那倒是,可以分给你们一些。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你们饿死。粮食种子会按照你们土地的数量分给你们,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旦收获,姬云不会管你们收了多少,只会按定额拿走该拿的粮食,到时候你们别恨他。”
“恨他作甚?这是城邑的规矩,谁也改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分吧,榆钱儿,你算算他们氏族的土地有多少,按男人的数量分,看看他们这十二个人一共能分到多少?”
榆钱儿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算出来了,这时候还装模作样地皱眉思索了半天,看的一旁的红鱼只想笑,转过身肩膀一个劲儿的抖。
“算出来啦,十二个人一共可以分五百七十亩地,按照人口他们能领取一头牛一匹马。”
“你算错了。”
一直憋着笑的红鱼忽然发声,陈健和榆钱儿都愣住了,这事她是知道的,怎么这时候说这些话?
红鱼转过身,走到一群女人的身边道:“姬夏,你只按男人的数量分,这可不行。怎么,女人不用吃饭吗?”
陈健咬牙切齿地看着红鱼,心说等过几天暖和了好好收拾你,你要是有什么意见你早说啊,这时候说出来,女人们还不都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了?
“女人又不能耕地吧?”
“对,不能耕地,但是可以收割吧?先不谈能不能耕种的事,就像狸猫和兰草一样,兰草是要去狸猫的部族生活的。那么木麻这些人他们没有部族,以后女人是不是要和他一起生活?”
“对啊。”
“那么如果将来氏族的男人都和木麻一样出去单过,女人还剩什么?以前采集就行,现在聚在城中,采集不够,没有土地,女人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到时候真的和木麻这些人成婚了,空着手去的,那怎么能行?没有土地,连说话的腰杆而不能挺直,真要是男人对女人不好,女人也只能捱着,因为没有土地,离开了男人就会饿死。”
红鱼避开了陈健的目光,回身冲着那些女人们喊道:“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真要想养羊养牛一样养女人吗?绳子在主人的手里,好与不好只看主人的意愿,那怎么行?”
话音刚落,那些女人们也都反应过来,聚集在这里超过一半的都是女人,此时跟着红鱼的声音喊道:“对,姬夏,这样可不行!”
“空着手和别人昏礼,真要是不想过了也没法走了,对不对?”
“就是,有土地,男人不要我了,我还可以去找别的男人,或是自己过。难不成男人只要我的身子就行?”
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在女人尚且是人而非异化为物的时代,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让陈健无可奈何,忽然间明白红鱼为什么之前没有说,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让陈健不得不接受。
红鱼是狡黠的,她喜欢夏城,喜欢陈健,但也喜欢做一个不被人饲养的女人。她不坏,只是在争取属于自己的利益,并不会破坏夏城的利益,所以她没有和陈健提前说,而是在衡量了一切之后,忍到了现在。
超过半数的女人如同被惊扰了巢穴的马蜂,嗡嗡的声响盖住了陈健的鼓声,男人们有些茫然,觉得似乎也有道理,只有少部分人极力反对。
红鱼明白,一切地位源于土地,一切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争,她没有依靠过陈健,爱与喜欢,不代表她会去甘心做一个附庸的物。
她也明白,自己一个人或许会被陈健说服,或许会沉醉在那些花样与浪漫中答应了对方,也或许会被对方的狡猾所破解。
而现在,陈健不可能让她意乱情迷,因为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她的身后,站着夏城一半的人,她们都拥有国人的身份,在劳动中仍然占据了半边的天地,这股力量,即便陈健也无法阻挡。
“别吵了!女人一多,就像蜂箱前一样了。”
“姬夏,红鱼说得对,按你这么分,要是将来男人都走了,我们一无所有,只能求着男人养我们?”
“就是,你得说清楚了!”
“我们当初选红鱼进议事会是对的,要不然今天可就完啦!”
红鱼仰起头,冲着陈健做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陈健捂着耳朵大喊道:“好好好!别吵别吵,安静!”
等了好半天终于安静下来,女人们已经聚在了一起,甚至于连兰草都跑到了红鱼身后,瞪着狸猫,狸猫无可奈何地也站到了兰草的旁边。
“好嘛,那就女人也有份,可你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就算你们能收获,那也就是一半的活,女人的土地是男人的一半,这可以吧?”
“可以。”
“如果以后和男人在一起了,举行了昏礼,土地带走。不想过了,土地跟着女人走,各过各的,这总行了吧?”
“行。”
“重算!”
陈健无奈地喊了一声,自己拿过树皮,重新计算着一个大除法,最后把炭笔一扔喊道:“木麻这十二个人,一共分四百亩。用不用女人们过来查查?”
“不用,我们信得过你。就是你刚才忘了考虑我们了。”
“对嘛,我们也是人啊。”
陈健揉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看着红鱼,又看着那群迸发出力量的女人,无奈道:“姐姐们,我错了。红鱼,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暂时没了,等以后想到了会说的。”
“那就这样,榆钱儿,你带着人去帮着木麻他们把地量出来。木麻,你过来抽签。”
木麻咽了口唾沫,走到了罐子前,里面剩的树皮已经不多了,闭着眼睛将手伸进了罐子,摸出了归自己和伙伴们使用的牛和马。
如梦初醒般牵出了牲口,跟着榆钱儿去丈量土地,直到榆钱儿带着人在属于他的土地上插上了棍子,他才清醒过来。
榆钱儿已经走了,人群也散了,初春的土地上只有他和十一个伙伴儿,一头女牛,一匹红马,四百亩未曾耕种的土地。
“哥,这就是咱们的地了。”
木麻点点头,蹲下甚至抓了一把土攥在手里,仰头看了看天,朝着湛蓝的天吼叫了一声,将手中的土抛向了天空。
“明儿是个好天气,去榆钱儿那领了粮食,咱们好好干,到了秋天,不等姬云上门,咱们就把粮食给他送过去!四百亩地,十二个人,不多,可咱有的是力气,还有这两个大牲口,干就是了!”
“对哩!把对面那片荒地也开出来!”
“屋子先不急,等种完了粟米咱们再盖,就在这搭个木头窝棚,反正也不冷了。”
十几个汉子看着他们的希望,竭尽所能地大声交谈着,仿佛要让天知道他们的喜悦。
春风吹绿了大地,带走了冰雪,让一切都变了模样。
地变了,人变了,城邑也变了。
只是春风之后,是如油酥雨还是冰雹满地,谁也不知道。
“会是个好年头的。”
木麻看着土地,仿佛再和土地神交流一样,自己说完自己点着头,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反身追上已经走远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