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失陷之后,幽州卢龙节度使辖境最北之地为檀州,檀州最北之地为长城边塞,古北口扼守于此,乃昔日北口守捉屯兵之地。
契丹在卢龙东北攻占营州后,兵犯平州,与卢龙军在渝关爆发激战,双方投入巨量兵力,已经鏖战数日。在这种情况下,古北口要塞能否守住,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旦古北口被攻陷,卢龙防线失去长城作为依托,檀州势必难守,战事将直接蔓延到幽州境内,乃至契丹兵临幽州城。
跟营州这种就没几千户百姓的纯粹军事边地不同,幽州历来是北境中心,自春秋战国以来,就有不少百姓世居于此,辖有十余县,乃真正的北方雄镇。
“听说东面的平州、蓟州,西面的妫州、云州,现在都打得不可开交,咱们檀州夹在中间,理应受到更大压力才是,为何这关口之外,迟迟不见有契丹军队出现?”
古北口关隘上,刚刚换值上来的二狗子,又是嬉皮笑脸又是担心地问身旁的都头。
“你懂什么!”
都头牛蛋冷哼一声,“咱们北口守捉关外,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草原蛮子的尸体,他们轻易焉敢来犯?实话告诉你,跟草原蛮子交战,咱们还从来没败过!最不济,那也是打成平手。
“这些年来,咱们卢龙军都是独自戍边,从来不需要朝廷支援,朝廷也不会给支援。现在你就更加不必慌,草原蛮子这回的攻势虽然不小,但听说朝廷大军,都已经进入幽州地界了,不日即会到来。到时候,你小子就等着割人头报战功吧。”
都头教育新兵的场面,大抵不会有太大不同,无非是吹嘘夸大部曲的战斗历史和功绩,引起新兵的顶礼膜拜,并从此恪守军规奋发向上。
说不定,新兵还会连带着敬畏老卒,任劳任怨地甘受驱使。
若是换作往常,这样的场景最终会以新兵敬仰的目光、昂扬的斗志,老卒鼻孔朝天的模样作为结束,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俩的对话还未完结,旁边就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
“北口守捉的战事不会这么简单。攻伐营、平二州的,是契丹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攻伐蓟州的,是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攻伐妫州的,是北府宰相萧痕笃。
“这些人都是契丹权势最重的军中大将,每一个都是战功赫赫,放在草原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自然不用多言。但契丹国中,最精锐骁勇的,却是耶律阿保机的嫡系精骑——腹心部与司近部。
“腹心部在云州境外落雁口,被狼牙军重创,精锐折损过半,且不去说它,但司近部却是至今没有露面,这难道不奇怪?”
听到这等长篇大论,都头牛蛋只觉得头大如斗。
作为檀州本地人氏,又是北口守捉老卒,他在这里戍边已经十多年,军职虽然不高,但都是疆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是真正的血性豪烈之辈。
但要说起战场大势,战略战术,他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却是想不到太多。
这番话若是从都指挥使嘴中说出来,牛蛋虽然也听不明白,但是会
觉得很厉害;但如果说这番话的,是一个青袍加身的白面书生,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牛蛋面带讥讽看向那人,轻蔑道:“你们这群迂腐儒生,除了知道不负责任地信口雌黄,自认为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还能有什么本事?要不你取摘几颗契丹斥候的脑袋回来,问问他们契丹有什么部属?
“要是没这个实力,就不要在这扮什么高人风范。老牛不吃这一套!当年中原大战,高骈在安王手下连三个月都没撑过,便兵败身死,就是身边有太多你们这样的,只长了一张大嘴巴的儒生!”
儒生不到而立之年,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却不料遭此羞辱,顿时羞急得面红耳赤,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过他并未反唇相讥,甚至没有辩解,只是在老卒新兵共同的鄙薄目光中,低着头咬着牙默默走开了。
儒生并不是单独来的古北口,同行者有三十多人。他们来此的目的,当然是支援关城守军,抵挡契丹入侵,以求为国家立得功勋。
只是他们并不受待见。
寻常而言,普通人都会敬仰读书人,军中士卒也不例外,但如果是沙场老卒,面对的又是喜欢高谈阔论的士子,那就会发自内心的抵触与不屑。
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在大战到来时毫无作用。因为对战争的不了解,他们那些没有支撑的热血,与没有现实根脚的迂腐道理,还可能会危害军队,甚至葬送将士。
“你小子以后离这群人远点儿!”
牛蛋在儒生离开之后,低声对二狗子叮嘱道,“我看你好似很喜欢跟他们说话,别被这群脑子里装得都是粪的家伙,给蒙蔽了心志。战场上,那些书上道理是不顶用的,想得愈多,死的越快。
“你能够相信的,只有手中刀兵和身旁同袍,你唯一需要遵守的,就是军令!”
已经被牛蛋洗脑的二狗子赶紧答应,连连保证自己绝对紧跟都头的身影。
牛蛋对二狗子的觉悟很满意,按刀扫了一眼关城内零星的儒生们,哼了一声,撇嘴道:“也不知都指挥使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容许这些书生在关城逗留,应该驱散才好,免得到时候碍事!”
儒生张载满腔不忿的回到营房,有心想要找先生诉说一番自己的委屈,求些安慰,一进门,却见张器正捧书而观,不时饮一口茶水,显得怡然自得。
听了张载的抱怨,张器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无失望道:“让你们到边关来,是要为国立功的,可你们连跟将士打成一片都做不到,这真到了战事爆发的时候,谁敢用我们?”
张载忿忿不平道:“我们来这里,不求任何回报,就是为了帮助他们守城!可他们却不识好歹,从不拿正眼瞧我们,言语之间,每多折辱,这几日下来,弟子们已是痛苦难当。若非有师命在前,我们早就弃之而去了!”
张器放下书册,哦了一声,“弃之而去?脾气倒是不小。你能去何处?这天下之大,你还能去何处?”
张载涨红了脸道:“大不了不出仕了,回乡下读书治学也好!
”
张器神色变得冷峻,目光变得锋锐,“回乡下读书治学?好啊!你是想要你的老母妻儿,日日背朝烈日面对黄土,辛辛苦苦种地养活你?你倒是真有志气。
“你想说什么?你自己也种地?你会吗?就算你学会了,你看看那些农夫,他们一年到头可有几天闲暇?你拿什么读书治学?”
张载张了张嘴,被训斥的讷讷无言。
张器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却又放下,叹息一声,看着张器语重心长道:“你没有退路了,为师也没有,我们扬州儒门更加没有。你看看眼前这天下,国内承平,四海清明,失地渐复,正是举国昂扬之际。
“那意图作乱的马殷,连举事的旗帜都没有亮出来,就身首异处;岭南的刘隐,更是连忤逆青衣衙门的勇气都不敢有。大唐人人振奋,都想在即将到来的盛世中,拼得一份立锥之地,好光宗耀祖,福及子孙。
“于这等形势下,我们若不逆流而进,就会成为盛世弃子。只能在苟延残喘、穷困潦倒之际,羡慕他人的富贵显赫。你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张载脸色数变,最终只能躬身受教。
张器喝了口寡淡的茶水,见张载还不离开,就知道他心胸还未完全敞开,便道:“咱们儒门,历来都是诸侯座上宾,享受诸多尊荣恭敬,现在让你们放低身段,难免觉得不适应。
“但你们要明白,儒门所恃者,无外乎战阵士气与治理民政两点,而后者已经被青州儒门把持,我们无法跟他们抢夺。现今能够作为进身之阶的,只有战阵士气一道。而若是将士不认可我们,临战之际,他们岂会受我们鼓舞?”
说到这,见张载已经没有不服之意,张器推开茶碗,道:“从今往后,这茶不喝也罢,换酒吧。
“你传令下去,自即日起,儒门弟子不再身着青衫,全部披甲执锐,也不再单独开伙,必须与将士同甘共苦,吃一样饭,值一样的岗。
“我听都指挥使说,稍后他要派遣斥候外出打探契丹大军动静,此行要远走五十里,危机重重,你带两个弟子随行。记住,要听令行事,如果碰到契丹游骑,将士们不全撤走,你们不得后退,否则,门规处置!”
张载张了张嘴,数度欲言又止,末了,只能选择领命。
看着出门的张载,张器目光悠悠,出神良久。
从这一刻起,天下就没有扬州儒门了。
只有军中儒门。
以培养文武兼备,既能着眼战争大局,又能上阵厮杀的儒将,为核心的军中儒门。
这就是张器为门徒选择的方向和道路,不由得他们不为此奋躯。
张器没有其它选择。
但他也知道,李晔必然乐意看到这一点。
大军不能只由一家说了算,只让兵家战将掌控军队,难免尾大不掉,就算威重天下的李晔不担心,他也得为后世帝王考虑。
让儒门进入军中承起一份担子,在完成自我蜕变的同时,帮助军队变得更强,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上佳之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