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跟飞鸿相对而坐于大殿中。
这是文殊的大殿。
殿外有很多佛域修士。
飞鸿麾下的,文殊麾下的,有千百人,每个都盘膝坐在蒲团上,神色肃穆。
由不得他们不肃穆。
事关佛域未来,每个人都身在局中,谁敢有半分大意?
飞鸿与文殊要举行一场论法。如果前者赢了,文殊会带着自己麾下的修士,跟飞鸿站在一起;如果后者赢了,不用圣佛出手,文殊及其麾下的修士,就会立刻跟飞鸿开战。
论法的核心,是飞鸿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要带领麾下修士,走一条跟圣佛不一样的路。
文殊要分辨,飞鸿凭什么认为她的路是对的,会给释门带来未来,而不是趁圣佛受伤之际,在释门动荡之时,单纯的想要依靠众人对圣佛的不满,篡夺圣佛之位,成就自己的权力**。
圣佛现在就算受伤,实力依然强大。
对飞鸿而言,她必须争取文殊。两人合力,才有在圣佛手下活命的可能。如若不然,等圣佛从前线战场归来,飞鸿就得立马灰飞烟灭。
对文殊这个层次的存在而言,个人早就跟释门融为一体,释门的生死存亡,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问题。
见修士已经到齐,文殊对飞鸿道:“你可以开始了。你说圣佛错了,一错再错,就先跟我等说说,圣佛哪里错了。”
飞鸿点点头,不急不缓道:“东土大唐,世间最好的福地,自东汉以来,释门东传,在汉家帝王的帮助下,发展一直顺畅。只不过东土道门实力强大,虽历经数百年,释门依然无法做到,让东土像西域那些邦国一样,成为真正的佛国。
“释门为图大计,先是谋划了取经大事,成果显着,这个已经过去,姑且不言。而后,释门隐蔽集结大量金刚境修士,准备在东土乱世到来之际,给予道门重击,彻底让释门在东土一家独大。圣佛一错再错,就是从这次行动开始。”
文殊微微皱眉:“凤歧山之战?”
凤歧山之战,李晔灭杀释门僧兵团,击败百名金刚境修士,挫败了释门东出大计。
飞鸿颔首道:“释门受到来自西边的伊斯兰进攻,凡间战事不利,一败再败,天竺内部兴起的教派,更是令释门陷入内忧外患。圣佛为了破局,选择让僧兵团和金刚们提前东出。”
文殊道:“此役若是成功,释门独大东土,就能建立真正的佛国。以东土的人杰地灵,和强大的汉文明,若能为释门所用,我们就能汇聚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反攻伊斯兰,届时岂有不胜之理?”
飞鸿摇头:“不会胜。”
文殊皱眉道:“当年恒罗斯之战,唐将高仙芝,不过是率领两三万安西四镇的边军,又经过数月长途跋涉,与十多万伊斯兰大军交战,犹且能够做到完全压制。只不过因为伊斯兰人数太多,短时间内,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
“而后,若不是异族番兵反叛大唐,从背后突袭唐军,唐军如何会败?饶是如此,高仙芝仍能率领数千人杀出重围,回到大唐。这场大战,伊斯兰虽侥幸胜出,却再也不敢跟唐军交锋。此后,唐军依然把持西域,且实力很快恢复,并再度向西扩张,直至安史之乱。
“唐人如此强悍,若能让他们成为释门大军,区区伊斯兰,又有何惧?”
飞鸿微笑道:“我说的不会胜,不是唐军不能胜伊斯兰的大军,而是东出的僧兵团和金刚们,注定胜不了李晔。”
文殊眼帘低垂。
她冷冷道:“你这是从果反推因,不能证明圣佛就错了。”
飞鸿道:“如果说凤歧山一役,还可商榷,那么河东之役,圣佛犯得错就太大。”
“河东是释门在大唐的重心所在,释门扶持李克用,顺理成章,有何错?”
“错的是让我带领罗汉下界,以仙人力量,直接干预凡间争斗。”
“你败了,圣佛便错了?”
“以仙人直接干预凡间,本就是错。”
飞鸿叹息一声,继续道:“不是我为自己的过失开脱,当时我到河东后,受到道门仙庭重点压制,本就因为下界被压制的力量,百不存一。起初我见到李晔时,的确有杀他之心,只是力有不逮。大唐境内,道门力量毕竟大于释门,我亲自出动,岂能不激怒道门仙庭,他们岂会不下死手压制我?”
文殊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释门图谋东土,本就是错的。”
飞鸿摇摇头:“错的不是目的,而是方式方法。”
“哦?”
“僧兵团力量不够强,还不足以东出,圣佛急了;僧兵团败了之后,圣佛几乎是气急败坏,这才不顾现实,让我直接下界;我失败后,圣佛还没意识到李晔的不凡,仍要跟他死斗到底,就更是一错再错!”
文殊嗤笑道:“如果你是圣佛,你当如何?你就能做得比圣佛更好?”
飞鸿道:“能。”
文殊冷面不语,嘲讽的看着飞鸿,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飞鸿接下来说的话,还不足以让她认可,她就会直接向飞鸿出手。
作为圣佛之下,最强大的佛域修士之一,文殊对圣佛其实谈不上忠诚,所以她可以跟飞鸿论法,但她忠于释门,如果飞鸿确实在害释门,她不会手下留情——她跟飞鸿也没什么情。
私情这种东西,不属于她们这种存在。
飞鸿大士察觉到了文殊的心态变化,但她仍是没有
着急,看着对方认真道:“这么多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发现,释门有可能在东土一家独大,也能将道门压制得死死的,但却绝对不可能完全让道门消失,更不可能让东土成为佛国?”
不等文殊发怒,飞鸿便道:“三武灭佛的往事,就没有让你们反思过己身?”
文殊闭嘴不言。
飞鸿喟叹一声,“你以为我选择李晔,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个人强大?那只是直接原因,不是根本原因。他个人的强,其实不算什么,唐人的强,或者说汉文明的强,才是根本。你方才也说了,唐军天下无敌。”
文殊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却哑口无言。
不同意这句话,就是盘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飞鸿继续道:“凤歧山之战那会儿,其实的确是释门的机会,但圣佛的选择错了。”
“错在哪儿?”文殊问。现在,她已经不急着否认圣佛错了这个评判。
飞鸿道:“他不应该选择让释门孤军奋战,自己在乱世中去拼杀,而是应该选择支持一个人。”
“释门支持了李克用!”文殊脱口而出。这话出口,她就神色黯然的再度闭嘴。很明显,这个选择错了。
飞鸿道:“当时,黄巢之乱被平定,论功绩,李晔最重,论实力,他也是最强的之一。释门应该支持的,是李晔,而不是什么李克用!”
文殊道:“可李晔是李唐宗室,他不死,大唐天下不会真的大乱!大唐不真的大乱,释门如何趁机成事?”
飞鸿看文殊的眼神,变得怜悯。
这让文殊怒火顿生。
不等文殊发怒,飞鸿便道:“释门为何要大唐天下大乱?释门要做的,是壮大自己,打压道门,这才是根本!只有道门,才想着让大唐彻底大乱,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建立神权大于皇权的道门国度。”
“这跟我们一样啊......”文殊张嘴道。
飞鸿又是摇头:“跟圣佛想的一样,跟我想的不一样。
“为什么当时释门应该支持李晔?因为道门一门心思想着弄死李晔,想着倾覆大唐皇朝!释门在东土的敌人,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人?从来都是道门才对!如果我们帮助李晔,击败道门,平定藩镇,到时候,你说释门会何其壮大?道门会落入怎样的田地?”
文殊呆了。
飞鸿眼神渐渐锐利,“道门想要在大唐改朝换代,我们就应该帮助大唐击败道门,平定内乱,到时候释门功德无量,上可得皇帝嘉许,下必得百姓称颂,届时以这份滔天之功,扩充门人信徒,香火供奉之力反哺仙域,短短十年时间,就能彻底灭掉道门和道门仙庭!
“那时候,皇帝还想限制释门?还能限制释门?
“大势之下,释门弟子再勤修德行,不与民争利,施恩惠于百姓,假以时日,想要建立真正的东土佛国,也不是不可能!就算不能,至少,东土之内,再也无人能够撼动释门!”
文殊傻了。
飞鸿接着道:“等到释门跟汉人彻底融为一体,以汉文明的强大,我们再西向扩张,到时候,天竺必定失而复得,波斯也只能在唐军铁蹄下瑟瑟发抖!释门的庙宇,会一直修建到天边,建满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文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飞鸿停了停,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道:“天地大争,释门为何总想着跟道门举止一样?敌人认同的,我们就应该反对,敌人想做的,我们就应该破坏,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最有力的盟友。我们要做的,不过是稍微放下身段,改变一下策略而已,这样就能成就无上功业,何乐而不为?
“可惜,圣佛没有看到这一点。正因如此,释门才成了现在这番模样。值此释门生死存亡之秋,你说,我应不应该站出来?需不需要站出来?我若不站出来,让圣佛继续这样错下去,释门何去何从?”
说完这些,飞鸿宣念佛号,不再言语,给文殊思考的时间。
释门本该有的大好局面,因为圣佛的错误而丢失。
不仅丢失了大好局面,现在还让释门生死难料。
对释门而言,圣佛罪莫大焉。
这样的圣佛,的确有必要换一换。
良久,文殊抬起头,“说到底,还是李晔。”
这回,她的话音中没了之前的敌意,而是多了一些认可。
“对,还是李晔。”飞鸿笑了笑,这回她也没有慢着掩盖。
说到这,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徐徐道:“其实,我一直在注意大唐的英雄人物。前些年,李岘文德武功,我以为他会成就大功德,可惜,缘份没有选择他。”
文殊忽然问道:“当初河东之役,你其实是能杀掉李晔的。最初不能,但进入天道秘境后,道门仙庭的压制力失去作用,你是可以杀掉他的。所以,你其实是放了他一马。”
飞鸿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笑容温婉:“没做过的事,谁知道会不会成功?多少认为必然得手的事,最后都失败了?”
文殊点点头,认可了这番道理。
至于有没有认可这番道理下的具体事件,就不得而知。
她长叹道:“当初你如果杀了李晔,大唐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有可能李克用成就了大业......不过有道门仙庭在,那并非必然的事。更大的可能是,大唐境内群雄并起,各自征伐。若是那样,当释门今日的局面出现时,我们就没有一个强大的外援了。”
飞鸿问道:“你同意站在我这边了?”
文殊沉吟片刻,“圣佛眼下的选择,不能说一点成功的余地都没有。只要我们除掉李晔,以道门现在内乱的形势,我们渔翁得利仍有可能。只要攻占道门仙庭,届时佛域仙力笼罩东土......”
飞鸿对此不做置评。
半响,文殊自顾自接着道:“可如果我们没能除掉李晔,释门被东西夹击,那就真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
飞鸿看着她,没有纠正她言语中的漏洞。
就算释门除掉了李晔,等到伊斯兰来到东土,释门就能赢?
没有强大的唐王朝作为后盾,释门无法长久生存。
这一点,是飞鸿不惜让释门归附李晔,也要跟李晔联手的最大原因。
文殊正色看向飞鸿,面容肃然庄重道:“曾经强大的释门,怎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就因为圣佛几次决策错误?我们如果反对圣佛,掀起释门内乱,释门必然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胜负难料,成败未知!”
飞鸿双手合十,颔首虔诚道:“作为一个教派,释门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曾经是成功的,它让许许多多普通人成为教派信徒,凝聚在释门的旗帜下,让释门发展壮大。但曾经成功的文化,未必会一直辉煌下去,当辉煌不再,生存就是最大的问题,尤其是面对强大外敌的时候。
“现在,释门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这说明我们的文化在延续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问题。如果要让释门继续存在,首先要改变的就是文化本身,让它在往日的腐朽泥地中,开出新的枝叶。”
文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飞鸿知道她想说什么,继续道:“圣佛会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错再错,这说明他本身出了问题,就像我们释门文化一样。
“文殊,普天之下,每一种文化,每一个教派,一旦延续的时间长达数百年,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必须让它们拥有新的面貌,赋予它们新的生命力。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我们在教派内会掀起腥风血雨,释门文化必然经历残忍的阵痛,很多人会死,甚至会死很多无辜的人。
“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剥除腐朽的、不合时宜、应该被抛弃的东西。他们或许错了,它们或许没错,但他们被时代抛弃了,就得毁灭。文殊,释门要走向未来,新的释门文化,才会有未来。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我们必须承担的风险。”
文殊苦笑道:“如果我们失败了呢?那我们就是释门的千古罪人,会被万人唾弃,遗臭万年。”
飞鸿低头默念佛号,神色庄严,“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我们或许看不见明日的路,但我们必须坚信自己认准的方向,无惧风雨雷电、刀山火海。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选择。
“文殊,时代选择了你我,我们注定是变革者。作为变革者,你我不能逃避现实,不能对问题视而不见,我们必须承受这份承重,为释门流汗,流血,牺牲,甚至是......背负骂名。
“你和我,以及所有跟随我们的变革者,都需要勇气,需要智慧,需要坚信,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完成我们的变革,让新的释门,在我们手里出现,并延续下去。”
文殊默然良久。
她忽然目光炯炯的看向飞鸿,“既然要变革,就不能是血气上头,说出你认准的方向。”
飞鸿嘴角有了笑意,会心而智慧的笑意。
她道:“释门有一个强大的外援,那是我们变革成功的最大依仗。他是李晔,它是大唐,也是强大的汉文明。唐军,是天下目前最强大的军队,汉文明,是天下目前最强大的文明,文化的河流,只有汇入文明的大海,才能无惧任何狂风暴雨。
“文殊,既然要选,我们当然要选择最强大的。融入汉文明,借助它的力量,改造我们自身,帮我们剔除腐朽的、不合时宜的东西,让我们重新焕发生机,也再度变得强大。
“从此之后,汉文明中,将有释门文化的旗帜,我们会跟他们一起生存、延续,并且征战四方,共享荣辱。
“文殊,跟我站在一起,就要记住,唐人认为好的,那就是释门认为好的,唐人鼎立支持的,那就是释门奋不顾身的,唐人厌恶的,那就是释门需要消灭的,唐人的敌人,就是释门的敌人。”
文殊闭目沉思。
良久,她双手合十,躬身应是。
得到文殊支持的飞鸿站起身,来到大殿门外,面对人人俯首的千百佛域修士。
这一刻,她站得宝相庄严。
她道:“从今往后,释门将是大唐的释门,而不是传入唐土的别处释门!三武灭佛的旧事,永远不会再出现,因为我们将跟唐人血肉同躯,将跟每一个唐人同享强唐荣耀,也为大唐荣耀奉献自己,哪怕是生命!这,就是释门的未来;而现在,它已经来了,就在你们每一个人手中!”
千百佛域修士,躬身称是。
自此刻起,飞鸿大士手握新释门。
她号令释门僧众,靠的不是强大权力,她敢想把圣佛革除,靠的也不是修为战力。
而是,智慧。
在暗黑恐怖的深渊中,透过重重迷雾,看到未来那一缕灯火的智慧。
自此时起,她是千年释门中最大的智者。
未来属于智者。
属于一切看清形势并团结起来的人。
属于变革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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