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州,忠武军节度使秦宗权站在城头,望着城外绵延如海的铁甲军阵,神『色』一片肃杀。
围城的自然是宣武节度使朱温的兵马。只不过短短旬月时间,朱温麾下兵马已经从十万膨胀到六十余万,宣武军并未扩军太多,其他的将士来源于被朱温收服的藩镇。
如今朱温带甲四十万,大举进攻许州。秦宗权闻讯,连带领忠武军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下令收缩兵力,放弃了北方诸个州县,集合主力固守许州城待援。
此刻,秦宗权的目光落在城外大军前方。彼处有一个战阵,人数只有五百,但却有吞吐天地之势,无论是秦宗权还是忠武军将士,都根本不必过多感受,就能感到如山的压力在肩上。
那五百甲士白衣胜雪,着银甲持长矛,人皆漂浮于半空,站立的位置比许州城墙还要高。
“那便是朱温赖以横扫各个藩镇的道兵?”吴钩眼帘低垂,声音沉重,“五百个真人境修士,身披符甲,手持法宝,凡兵如何匹敌?”
秦宗权神『色』在肃杀之外,还有浓厚的焦虑不安,听到吴钩的话,他声音有些发冷:“自古以来,凡间诸侯逐鹿中原,虽然也有许多修士参与其中,更不乏转世仙人,以仙法蛊『惑』敌军领兵将领和主君意志,从而取得大胜的行为。但像这种仙廷兵团直接下界的情况,简直闻所未闻!如果战争是这么打的,天下诸侯还逐什么鹿,直接比谁投靠道门早就是了!”
吴钩眼神变幻:“道门把持天地正统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道兵下界之前不是没有,上一回,还是秦末大『乱』的时候。彼时大秦精锐兵团方平天下不久,战力还在巅峰,可谓是无往不胜,天下豪杰莫能与之敌。若非仙人蛊『惑』了朝堂重臣心智,又派遣道兵下界,那些有兵家名将带领的精锐兵团,早就将『乱』军扑灭了......”
秦宗权一拳重重砸在女墙上,双眸渐渐通红,咬牙道:“现在说这些已是无用,殿下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早在李晔平定河东时,秦宗权就命令吴钩去河东拜见李晔,求为同盟,共同对付有道门扶持的朱温。
彼时李晔态度强硬,不答应同盟,反而让忠武军单方面听令,秦宗权还有过不忿。
好歹秦宗权没有跟李晔撕破脸,完全拒绝李晔的号令,这才保留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这回朱温横扫中原,发兵来攻许州,秦宗权早早就派人去平卢求援,希望平卢军能够有所行动。
普天之下,也唯有同样拥有大修士团的平卢,才有可能对付朱温,救下忠武军了。
吴钩道:“使者早已派出,本来早就该回来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音讯传回,大抵是殿下也在考量......”
在吴钩看来,李晔断然没有不支援忠武军的理由。一旦忠武军被灭,朱温在中原就将没有一个值得正视的对手。届时北到黄河,南抵淮河,东到大海,西至潼关的地界,就会全面落入朱温之手。
中原自古富庶,人丁众多,虽说眼下淮南的富庶已经超过中原,但是论人口数量,中原仍然是最多的。要是让朱温完全占有中原,那就是真正的大业之基。
.....
平卢,青州城。
安王府政事堂里已经聚满了人,主座空着,下首的位置上坐着崔克礼,其次是刘大正、上官倾城等将。现在是崔克礼在主持议事,眼下众人商量的,正是要不要发兵救援许州,以及怎么救援的问题。
李晔不在平卢的日子,寻常时候崔克礼主政,刘大正主兵,凡遇大事,则众人一起商议。
“朱温横扫中原各镇,我们接到的救援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之前之所以不出兵,无非是忌惮那批仙廷道兵。现在道兵未损,我们除非尽起妖族修士,否则便没有与其一战之力。但若是妖族修士都离开平卢,一旦朱温趁虚而入,平卢就危在旦夕。”
说话的是刘大正,他言语还算中正,“而且平卢眼下的要务,是稳定北方,将各个藩镇治理好,确立殿下在北方的权威。这也是殿下临走之前定下的大计。所以本将还是那句话,在殿下回来之前,平卢军不涉中原战事。”
崔克礼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若是不救忠武军,那么朱温就将得到整个中原。一旦殿下没有及时归来,朱温倾‘河南’之兵进攻平卢跟‘河北’,我们就将无从应对。”
两人的意见,基本代表了官员们的意思,在场的官员们意见都分成两派,争论了许多时日,也没有一个结果。今日也是如此。
议事散了之后,堂中就剩下崔克礼、刘大正、上官倾城三人。
这时候,崔克礼才能没有忌惮说出心中的想法,他叹息着,不无感慨道:“天下大争,说到底是天下人在争。如今天上的仙廷横『插』一手,连妖族修士都要加入进来,这还是凡间的天下大争吗?”
“凡间虽然也有修士,但毕竟是极少数,连真人境都寥寥无几。在仙廷修士和妖族大能面前,芸芸众生何异于蝼蚁?仙人境一次出手,就能毁了一座城,让十万百姓化为尘埃,这还是天下大争吗?”
他话说完,刘大正和上官倾城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这场『乱』世,早已不单单是凡间的『乱』世,而是天地大劫。大劫是什么?大混『乱』。生灵不死伤惨重,叫什么大混『乱』?仙凡本是一体,这场大劫席卷天下,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崔克礼等人向门外看去,并没有看到人,不过他们脸上并无奇怪之『色』。
说话的是红孩儿,他们议事的时候,对方也在旁听,只是没有现身参与争论罢了。
崔克礼皱眉道:“仙凡一体,可不能仙凡不分!事实上,本官从来都不认为,凡间的事,应该由仙人来掺和、决定。既然仙人不管兴云布雨,造福苍生,那么凡间事就该凡人做,仙人只管逍遥仙界就是。每逢『乱』世,仙廷『插』手大争之局算怎么回事?仙凡一体,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天下本就不该有什么天意,有民意就足够了!”
红孩儿笑道:“这事你跟我说没用,现在就是这么个局势,你还想改变不成?”
崔克礼沉眉敛目,正『色』道:“说到底,这是道门的局势,不是我儒门的!甚至,不是天下百姓的!”
红孩儿没有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思索。
末了,崔克礼起身之前,对上官倾城跟刘大正说道:“还请两位将军,做好征战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自然。”刘大正道,“无论平卢军是否出战,这都是必要的。”
离开王府之后,崔克礼没有回官衙,也没有回府邸,还是来到了城东一座书院。
这书院是崔克礼进言,李晔批准后所建,比之私塾它规模更大,现在已有学子三千,比之太学院它收受的弟子来源更广,官宦公子与平民子弟都有。
按照书院课程安排,每隔五日,都有崔克礼授课的时间,无论他政事如何繁忙,到了时间都会准时过来。
崔克礼授课的屋子只有三十张书案,但来听课的却有数百人。不仅是屋子外的走廊,院子都挤得满满当当,连院墙上都爬满了弟子。这对向来重礼得儒家学子而言,显得很是不同寻常。
好在崔克礼有文师修为,倒是不用担心有人听不到他的话。
授课完,崔克礼离开书院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书院外站着一名书生。
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街道上拉得很长。
“师兄,扬州文会,先生其他三贤一起,点评天下儒士,再定八杰七十二俊彦榜单,你当真不去了?”张仲生拱手问道,眉宇间不无气愤之『色』。
他本已离开平卢,只是如今已经临近六月,早先答应去扬州的崔克礼,突然说不准备南下了,他这才忿然前来询问。
崔克礼摇摇头:“中原局势变幻,平卢政事繁杂,为兄实在是脱不开身。”
张仲生闻言,眼中气愤之『色』更浓,以至于声音都陡然大了几分:“师兄身为儒家弟子,当知此番文会,是儒门盛事!以师兄之才,经过这些年的沉淀,未必不能位列八杰榜单。到时候名传天下,为天下读书人敬重,为后世士子传颂,难道不比区区俗务重要?!”
崔克礼默然。他很清楚,若是他不去扬州,别说位列八杰,可能连七十二俊彦的身份都将不复存在。
扬州是淮南节度使治州所在,如今的淮南节度使高骈,已经威服淮南多半藩镇,为天下有数的诸侯,成大业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儒门在扬州召开文会,品评天下士子,未尝没有笼络人才为高骈所用的意思。
也就是说,儒门最后选择的诸侯,是淮南高骈。
崔克礼没有直接回答张仲生的问题,他转身看向书院的匾额,问张仲生:“你可知,为兄为何要办这座书院?”
张仲生没想到对方忽然说起这茬,微微错愕,也觉得好奇:“为何?”
沐浴在夕阳光辉中的崔克礼,眼中有了某种异样的光彩,“世人皆说,儒门士子,『乱』世无用,盛世无德。每逢『乱』世,兵家大显,士子不谙战阵,只能为兵家处理首尾,地位卑微;每逢盛世,士子跻身朝堂,却忙着打压兵家,争权夺利,或者谄媚于上,或者求虚名于青史。”
“所以天下志士都笑话儒门,说自百家争鸣后,儒门是变得最为面目全非的,简直数典忘祖。之前的民贵君轻舍身取义,变成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连‘君权神授’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他转身过身,看着张仲生:“扬州文会,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清谈。就算所谓八杰七十二俊彦,能被赐予本门圣器,使得文章教化之力大增,可以让更多人‘忠君’,可在我崔克礼眼中,这并不比能解决一村百姓秋收难题的政令重要!”
张仲生沉下脸来:“师兄是这么认为的?”
他明显不同意对方的论断。
崔克礼没有跟张仲生争论,复又抬头看向书院匾额,徐徐道:“诸侯都认为,『乱』世不必用儒门士子,因为懂得沙场之道,懂得耕战更重要。等到天下太平,再用士子治国治学即可。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我们儒家并无多大建树,直到汉武帝时,才开始真正大显于天下。”
“然而士子『乱』世不上战场,盛世不至边关,没有看过大漠喋血,没有见过『乱』世白骨,他们就会忘了天下为什么要大治,书生为什么要跻身朝堂!”
“我要的儒门士子,不是这样的儒门士子。我的要的读书人,是『乱』世有作为,盛世更有作为,既能平定天下,也能治理天下的读书人!有这样的读书人在,『乱』世能平,盛世可治,天下事,才能真正让天下理!”
“如此,天下百姓,才不会因为对时局失望,不会因为被艰苦生活压垮,或者因为未受教化,心智愚昧,去烧香拜佛,求仙人庇佑!”
“这天下若是真的盛世,寺庙道观就不该有香火,仙人就不必存在!
“仙人不死,天下不治!真正的读书人,当还苍生朗朗乾坤,给百姓万千福祉,绝香火供奉,杀天上仙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这才是我崔克礼,办这间书院的原因!”
这番话声如金戈,更胜雷音,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话音落了,崔克礼却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并不伟岸,但他肩上有光辉。
张仲生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半响,他悚然惊醒,看崔克礼的目光带上了浓烈的惊恐之『色』,失声叫道:“你......难怪你不去扬州文会,原来......原来你是想另立门户,自成儒门一派!”
崔克礼一甩衣袖,冷哼一声:“有何不可?”
张仲生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
崔克礼身上有金辉。
他之前觉得那是夕阳光辉。
而现在他发现那不是。
他后退三步,指着崔克礼,嗔目结舌:“文......文圣!你......你竟然要成就文圣境界了?!这怎么可能!”
崔克礼没有回答。
他只是凝望着书院匾额。
那是他的志向与希望,是他可以向道而死的那个道。
书院名:君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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