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卢军的中军大帐里,站着三个神色尴尬,局促到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的人。面对两边众将的注视,他们的脸一个比一个红,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这三人,正是昭义军节度使康承乾,天平军节度使薛威,横海军节度使刘敬思。他们进帐之后,跟坐在帅案前下首位置的刘大正见过礼,便是这番模样。
因为刘大正没说话,只看着他们。平卢军众将也没说话,同样看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一种含义,一种让人愧疚的含义。此时无声胜有声。
薛威额头见汗,首先稳不住了,他陪着笑对刘大正道:“刘将军,这些时日以来,非是我等不出力,实在是兵力都被河东军缠住,分身乏术......”
刘大正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依照薛帅的意思,天平军十对一还打不赢。战力低下到这样的地步,在战场上根本没什么用,那不如就都回家去吧!”
薛威大吃一惊,脸色巨变。
刘大正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让他们现在就退出河东战场。如果天平军果真现在就走了,那么河东之役的胜利果实,他们将半点也得不到。
这一战对天平军而言,就是耗费了无数粮秣甲兵,损失了许多将士之后,什么收益都没有纯赔本买卖。这份损失,意味着天平军至少数年才能缓过气,而在这之前,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人觊觎天平。
天平军会成为天下藩镇的笑话。
薛威心头慌乱,连忙告饶:“刘将军,之前出战不力,都是本帅之过,本帅明日愿意做攻城先锋,为大军开道......”
白日一战,李岘和上官倾城合力,将李克用重伤不说,还将他的战阵直接击溃,带领平卢军趁势反攻。也亏得是时间不早,很快进入黑夜,平卢军的反攻才没有持续太久。
饶是如此,河东军也付出了伤亡数千的代价,可谓是大败。这一战之后,拥有李岘的平卢军,自然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莫说稳住局势,已经能发起对太原城的进攻。
薛威等人不知李岘的身份,但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兵家战将,却都发自肺腑的敬畏,毕竟那是能够正面击败李克用的存在。他们都能看清形势,所以战斗一结束,就赶来为之前的消极怠战赔罪。
刘大正冷冷瞥了薛威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他晾在了一边,目光却移到了康承乾和刘敬思身上。
在三人当中,康承乾无论是实力还是智慧,都明显高出一线。但他见刘大正看过来,顿时也感到压力极大。
在平卢军和河东军激战的时候,他们的消极怠战,不仅直接导致平卢军失了大势,也让平卢军在这些时日的交战中,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
如果他们奋力出战,牵制了河东军,就能让李克用顾此失彼,无法全力进攻平卢军。
虽然最后的结果,很可能还是因为统帅和顶尖战力的缺失,平卢军难以战胜河东军,但至少局面不会崩坏得那么快,平卢军损失也不会那么大。
看到刘大正的目光,康承乾感受到了对方的怒火和恨意,他抱拳苦涩道:“刘将军,我等作战不利,致使大局受损,是我等之过,我等甘愿受罚。这回平卢军的损失,我等愿意一力承担。”
见风使舵能规避风险,有时候却也要付出代价。
康承乾很清楚,现在不赔偿平卢军一批粮秣甲兵,是无法让平卢军的怒火平息的。
刘大正重重哼了一声,“此战之中,平卢军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将士的治疗,所需一应用度,由三镇共同承担。注意,本将说的是整个河东之战!除此之外,三镇要补偿平卢军粮秣六十万石,箭镞三百万支,甲胄三万副,铜钱九十万贯!”
饶是康承乾知道刘大正会狮子大开口,但听到这些条件,还是被震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等于说,平卢军出战河东,李晔基本没有花钱。将士抚恤是三镇出,粮秣用度加上之前三镇的支援,也足够用了,甲胄兵器的耗损,也基本被后面的条件补偿到。
钱是没花,但李晔攻占河东州县后,却会得到无数钱粮和各种物资,那就是纯收益。
康承乾、薛威、刘敬思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痛苦之色。
痛苦固然痛苦,但痛苦不是最浓的情绪,最浓的情绪是无奈,还有悔恨。
这些条件虽然高,但也并没有突破三镇底线,三镇并非不能接受,只是已经伤了元气,十分肉疼。
“我等谨遵刘将军之令。”三人最终还是抱拳应诺。
见三人答应,刘大正脸色稍霁,“既然如此,三位入座。”
康承乾等人暗松了口气,因为刘大正神色缓和的时候,两边的平卢军将领,终于不再用吃人般的眼神看他们,这让他们轻松了不少。
三人道谢之后相继入座,彼此都已经暗下决心,要加大力度进攻太原城,趁他病要他命,争取一鼓作气把太原城攻下来。
道理很简单,刘大正要求的那些钱财物资,三人是不愿从本镇掏的,否则本镇就要元气大伤。那么主意只能打在李克用身上。
只有攻下太原城,攻下河东,他们才能收获丰富的战利品,弥补这些损失。
刘大正和众将军议的时候,李岘正在军营散步。
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旁,还有人跟他并肩而行。
那是一位道袍打满补丁,脸色发黄,皮肤呈褐色,看起来好像营养不良的老道士。
两人在军营随意走着,却没有人注意他们,就像李岘不是白日拯救大军的救星,而只是一个普通士卒。
褐皮老道看起来好像还没睡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抹了一把脸,这才不无感慨的对李岘道:“今日一战,见师弟英姿,可是丝毫不减当年啊。看得师兄我都心神摇曳,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呐!”
李岘淡淡道:“若真是当年,此刻太原城已经被我顺势攻下。”
褐皮老道听了嘿嘿一笑,显然是对这话深信不疑,但又懒得奉承对方。
褐皮老道自然知道,以李岘昔日的境界,如果平卢军是他自己带出来的部曲,战阵威力何止白日表现出来的那样。李克用根本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只会落得一个被阵斩的下场。
昔年李岘征战南北的时候,国内几无敌手,也唯独边境之外,才有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兵家战将的修炼,需要在军中完成,修为到了战将,就有了让三军敬服的气质,能够激发战阵之力。
而一旦境界到了上将,即便不是自己惯带的部曲,也能激发战阵之力,只不过根据战阵将士跟自己信任度、默契度的不同,能激发的战阵之力大小不一样。
今日,李岘之所以能成功激发出压倒李克用的战阵之力,有两个因素不可或缺。一是战阵原本主将上官倾城的全力配合,二是战阵骨干,也就是八百老卒对他的熟悉感。
大营另一侧,上官倾城正在带人巡营。
她的亲卫统领跟在她侧后,是曾今的安王府府卫,凑上来十分期待的问道:“将军,今日来的那位中年将军是何人?”
拥有兵家战将的修为,称呼一声将军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上官倾城默然片刻,“将军的身份不宜公开,你们只需要记住,那是殿下请来的。”
“是,将军。”亲卫统领觉得有些遗憾。
上官倾城没有多言,沉默前行。
李岘在危急之境挽救了平卢军,不被三军将士好奇、打探身份时候不可能的。再加上他展现出来的兵家境界,高到了举世罕见的地步,自然会引来诸多猜测。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猜测,都注定了不会有答案。他们最后也只能认为,那是一位曾今辉煌但是后来隐姓埋名的将军,被李晔请动,在关键时刻出现了。
至于将军之前的身份,众人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早早陨落在八公山的老安王身上。毕竟,现在安王就是李晔,李晔就是安王。
不过因为李岘境界是在太高,所以还有很多谜团解不开。但这并不影响平卢军信任李岘,并且因为他的出现而重燃斗志,恢复战胜河东军的信心。
李岘虽然出现,但平卢军现在的主将还是刘大正,指挥调度攻城之战的,也只会是刘大正。李岘更多是作为定海神针,坐镇军中,牵制李克用。
当然,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再度踏上战阵——譬如说,李存孝出战了。
李岘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褐皮老道,眼神略显怪异道:“关于太原之战,师兄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平定黄巢之乱后,李岘就跟着楚南怀去了簸箕山,这两位白鹿洞的同门,多年后重聚于师门继续修行。
原本李晔发起河东之战,李岘是没打算出面的,毕竟他已经退隐山林了。
生社稷死社稷的老安王,经过两代帝王之后,对现在的朝廷已经完全丧失信心。本就是个死人的他,也不适合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也的确没想过再折腾出什么动静来,只想安静修行,了此残生。
他甘愿退出天下。
因为天下已经有了新安王。
老安王心力交瘁,新安王正当其时。
不过很明显,在天下大争的局势面前,老安王并不能只做一个观众。
褐皮老道双手一摊,很理直气壮的无赖道:“没有!”
李岘盯着他,眼神不善,片刻后,被看的浑身不自在的褐皮老道,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终于败下阵来,只能举手投降:“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没置身事外,一直在观测天象,推演天机......”
这回李岘及时出现在簸箕山,并不是接到了李晔的信,事实上李晔也没给他送什么信。他之所以会来,完全是因为楚南怀让他来看看。没想到的是,一到太原,就碰到了眼前的局面。
也就是说,救下平卢军和河东战局的,不是李岘,而是楚南怀。至少,由头是楚南怀。
白鹿洞楚南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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