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元年春,李晔站在青州城楼前,面向西南眺望,从他的视线一直延伸出去,就是中原腹地。
彼处现在连绵战火,在黄巢攻克长安后,关中各镇投降的不少,州县依附者甚多,但在中原四方,也有虽然不那么忠心唐室,但也拒不向黄巢投降的人。
春风迎面,吹起发带发丝,李晔眼神深邃,面色如常,始终没有说什么。在他身后数步开外,气质迥异但都美丽动人的大少司命,一左一右肃立护卫。
在李晔前方,青州城外的广阔大地上,十万大军正分为敌我双方,在进行战阵演练,人一过万,无边无际,十万大军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铁甲海洋中奔战士卒脚步声,战马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喊杀声,如涛声阵阵,震天动地,潮浪般的烟尘四处翻滚,遮天蔽日。
须臾,青衣衙门大统领,身着团花紫袍的宋娇,迈着妖娆生媚的步子走来,与大司命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手指微动白练从袖中露头,宋娇柳眉一挑,却头也没转。
李晔观望大军演练,也没忽略宋娇走近,他退后两步,坐到宽阔华丽铺着虎皮的坐塌上,斜身靠在小案上,目不斜视的问道:“何事?”
宋娇声线慵懒,透露着勾人的媚意,嫣然笑道:“陛下在离开凤翔前,将兵权都给了凤翔节度使郑畋,现在他已经是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天下兵马都受他节制,陛下任命你为东面行营招讨使的敕令,已经在路上。”
“凤翔节度使郑畋?此人倒是有些印象,不过之前名声并不如何显著,这回怎么会要到兵权?说说详细情况。”李晔微微皱眉。
宋娇嘴角微动,“年前黄巢攻破潼关,田令孜率领神策军五千精骑,护卫陛下一路西奔。路过凤翔的时候,节度使郑畋率领幕府官员及部将,赶到骆谷相迎。郑畋请求陛下留在凤翔,指挥各镇兵马讨贼,陛下没有答应。郑畋便对陛下说,蜀中偏远,道路不畅,不便奏报,如果陛下让臣讨贼,就把兵权交给臣,以便见机行事。”
李晔哂笑一声:“这家伙倒是很会来事。不用说,陛下将兵权交给郑畋后,就继续西奔入蜀。不过凤翔距离长安不远,百万乱军就在眼前,凤翔军将士怎敢这个时候,接下讨贼的差事?”
宋娇笑道:“起初郑畋召集部将军议,部将们自然是不愿的,郑畋怒火攻心,大吼一声誓死不从逆贼,便气得晕了过去,部将们好不容易把他救醒,他却已经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痛哭流涕。部将们见郑畋如此忠义,不禁被他感动,表示愿意为他效命。于是郑畋一跃而起,与部将歃血为盟,并说人心还在,逆贼必亡。”
李晔听完这些,不禁没有发笑,反而神色肃然,这个时代的人,良知普遍比末法时代的地球高很多,不过也能看得出来,郑畋还是有些手段的,青衣衙门能将这些细节都打探到,工作也做的不错。
等到李俨任命李晔为东面行营招讨使,让他发兵进攻黄巢的敕令,被送到青州的时候,青衣衙门已经传回凤翔的后续战况。
黄巢在长安登基后,便派宰相尚让领兵去攻,却被留在凤翔的神策军都虞候王建、李茂贞,会同凤翔军一起击败,之后黄巢派人劝降郑畋,反被郑畋撕碎书信,斩杀使者。之后,王建、李茂贞大放异彩,会同凤翔军连战连捷,稳住了局势。
同时,朔方、夏绥、泾原等镇节度使,相继率兵赶来,凤翔官军一时声势大振。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晔率领十万平卢军,出青州。他出兵的准备,已经进行了足足半年,现在万事俱备,不慌不忙。大军入齐州后,征调长河帮等河帮货船运兵,顺济水南下,直达汴州。
李晔抵达汴州后,下令大军在汴州城外扎营,士卒悉数登岸。到了这里,再往前就只能走陆路了。十万平卢军新军八万,旧军两万,占据平卢军力十之七八,其中骑兵数量较少,只有两万,因为平卢境内,并没有那么多优质马场。
汴州是宣武军的地盘,汴州距离关中还有段距离,这里没有乱军,宣武军也没有投降。
在汴州,李晔听说了李克用借鞑靼部兵马数万,汇合本部沙陀骑兵,南下勤王的消息。
李晔率领平卢军南下这一路上,关中战局时刻在发生变化。
夜里,大帐灯火通明,李晔正在观摩舆图,宋娇带着青衣衙门打探到的最新消息,掀帘进帐。
“关中战局如何?”李晔见宋娇进帐,抬头便问。
宋娇略显疲惫,那张妖艳的脸此刻有些苍白,也不知多久没有休息过,这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弱,现在正是青衣衙门高速运作的时候,四方八方各种各样的消息,都在不停汇聚过来,需要她及时整理。
“郑畋败了。”宋娇言简意赅的开口,说出一个绝对的坏消息。
李晔并不急躁,示意宋娇坐下说,他倒了碗水,递到对方面前,回到帅案后坐下,做好凝神细听的准备:“具体说说。”
宋娇喝完水将茶碗放下,缓了口气,“朔方、夏绥、泾原等镇节度使,率兵赶到凤翔后,郑畋声势大阵,彼时黄巢极为恼怒,命令宰相尚让,率领乱兵主力,第三次攻打尚让。郑畋在龙尾坡设伏,大败尚让,斩首二十万,各部乘胜追击,直逼长安。”
“当时,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义成节度使王处存、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率军相继赶来,距离长安只有数十里,兵马数十万。黄巢大惊失色,率部撤离长安。孰料这时,先一步到的朔方、泾原节度使,为免被后到的河中、义成等军分去功劳,在没有通知后者的情况下,抢先进入长安。他们的将士缺乏约束,进了长安城就开始大肆奸-淫掳掠,混乱不堪。”
“黄巢得知消息,率部杀回,官军猝不及防,大败。朔方、泾原节度使相继阵亡。河中、义成诸镇兵马,听说朔方、泾原等军败亡,惊慌不已,一并退走,各回藩镇。由此一来,黄巢再度坐稳长安,乱军势力更加猖狂,各镇节度使,向他投降的又多了些,终南山的道人,还给黄巢奉上尊号,称为‘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
李晔听完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响,他苦笑摇头:“经此一战,各镇兵马退回,郑畋损失惨重,他即便是有心杀贼,只怕也无力回天了,最多只能龟缩凤翔。而黄巢势力得到巩固,只怕一时不会覆亡。”
宋娇问道:“形势如此,我们怎么办?大军远道而来,每日所耗粮草,都是一笔巨大的数字,沿途运送粮秣过来,民夫在路上吃得也多,平卢这两年存粮虽然不少,可也经不起这么消耗。若是战事持续个一年两年,不管我们是否得胜,平卢都要被拖垮。”
李晔没有犹豫,“我们当然不能退。正因为路途遥远,这回退了回去,下回再出来,消耗的粮秣更多,也折腾,对士气不利。至于粮秣沿途损耗,有济水与河帮之便,不是太严重。”
说到这,李晔停顿片刻:“当然,粮秣不能我们自己一直维持,要让沿途的藩镇供给。”
宋娇苦笑道:“要藩镇出粮,谈何容易。”
李晔胸有丘壑:“要他们心服口服,并不难。”
宋娇眼前一亮:“你有了主意?”
李晔道:“这个主意也不难想到。”
宋娇眼珠子转了转:“你要打仗?”
李晔道:“打败一个强敌,就有了声势功绩,同时也展现了自身武力,再要藩镇给粮食,他们愿给得给,不愿给也得给。”
宋娇问道:“打谁?”
李晔道:“朱温。”
宋娇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朱温可是头面人物,是以青衣衙门的情报工作,对他记载详细,她很快倒豆子一般,介绍了朱温的底细:“朱温,原本只是个泼皮无赖,有兄弟三人,人称朱阿三。自幼亡父,跟着母亲寄人篱下,却懒惰成性,不务正业,不时偷盗主家的东西,三天两头闯祸,经常被主家打骂。”
“主人家责骂他不种地,他反而说,庸人才知道种地,好男儿自当有雄心壮志,难道我会一辈子给人种地?不过主家的老母倒是挺照顾他,觉得朱温不是寻常之人,他这才没有被赶走。成年后,朱温向主家老母要了副弓箭,没事就和他二哥去山中打猎,竟然次次满载而归,日子倒是过得逍遥自在起来。”
“后来黄巢举事,朱温就对他二哥说,大丈夫要成就大业,要么从军,要么为盗,现在机会来了。他二哥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和他一起投了黄巢,只留下大哥照顾母亲。”
“跟随黄巢后,朱温表现抢眼,很快被黄巢赏识,一步步成为亲军统领,屡立战功。黄巢占据长安后,先是让朱温屯兵渭桥,后来便让他出任东南面行营先锋。他统兵出潼关后,攻城掠地,鲜有败绩,现在已经攻占重镇邓州。”
这番话说完后,宋娇总结道:“简而言之,朱温是军中宿将,血战成名,不好相与,现在他连战连捷,势头正盛,兵马也多,要打他并不容易。”
李晔没想到宋娇的情报工作这么细致,穿越前他只知道,朱温篡唐,建立了后梁皇朝,是唐末最负盛名的枭雄,便笑道:“他小时候的事你们都能查到?”
宋娇扬起精致的小下巴,傲然道:“朱温军中就有我们的探子,他哪回喝多了酒,不大吹牛皮?这些话可都是我的人亲耳听到的。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朱温私下以刘秀为榜样,常常把刘秀那句‘为官当做执金吾,娶妻要娶阴丽华’挂在嘴边。”
“据朱温的二哥说,他还没从贼,只是个小泼皮的时候,就看上了宋州刺史的女儿,扬言今生必娶。现在朱温和他二哥地位都很高,他二哥娶妻了,他却没有,估计是要等找到那个女子。”
李晔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竟然还有这种事?”
宋娇瞪着他道:“怎么就不能有这种事?你怀疑我搜集的消息不属实?”
“不敢不敢。”李晔哈哈大笑,末了认真道:“果然不是一般人,做的事也不一般。”
宋娇冷哼一声:“那你还要打他?”
“打!当然要打!”李晔笃定道,“现在中原之地的乱军,就属朱温最强,不打他打谁?我又不是老太婆吃柿子,专挑软的捏。朱温之所以攻占邓州,为的就是防备从襄阳方向北上的官军,只要打掉朱温,潼关以外,就没什么大敌了,到时候汇聚各镇兵马,就能直入关中,到长安与黄巢决战!”
宋娇看出来李晔认真了,“真的要打?”
李晔点点头,起身走到舆图前,看了片刻,道:“要打邓州,需要经过宣武军的地盘,听说宣武军已经投靠了黄巢?”
宋娇来到舆图前,凑上前看了几眼,忽而展颜笑道:“如果你真要打朱温,宣武军倒是可以争取过来。现在宣武军的监军,就是曾今要招安王仙芝的宦官杨复光,别看他是个阉人,却是忠肝义胆之辈。如果你能跟杨复光见一面,未必不能跟他联手,说服宣武军节度使站在你这边。”
李晔怀疑道:“宣武军这么好说服?”
宋娇朝李晔抛了个白眼儿:“宣武军虽然投靠了黄巢,但他对黄巢难道有忠心可言?不过就是去年,黄巢路过宣武的时候,给他让了道而已。你以安王之尊,携十万劲旅,联合杨复光,要说服他效忠朝廷,不是没有可能。”
李晔点点头:“既然如此,让刘大正领军缓行,上官倾城率精骑接应,你我走一趟许州,去见一见杨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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