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在西内苑,格外明媚,湖面摇曳着粼粼波光,游鱼在水中自在游弋,这是一副慵懒的景象,也是个适合在户外寻些乐子的日子,但当韦保衡那两个字出口之后,李漼就分明感觉到,今日的冬风格外冰寒料峭。
李岘。
大抵只有李漼自己知道,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有着怎样的分量。也只有李漼自己知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曾今让他做了多少次噩梦。
在李漼的皇帝生涯中,那是他唯一忌惮,甚至是畏惧的人。在李岘活着的每一个日子里,李漼都感到座下的皇帝之位,犹如一座火炉,仿佛随时都能将他烤化。
军功第一,政绩第一,修为第一,先帝御赐天子剑,开府仪同三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哪怕只是一个外姓臣子,拥有其中任何一项成就,都会让胸怀不那么广阔的天子忌惮。
李岘不是外姓臣子,他是宗室子弟。
先帝宣宗在时,曾朝夕陪伴左右,受宣宗日日指点,不遗余力的培养。
在李漼还未继位的时候,朝野都有传言,说宣宗的中兴之世,若能传到李岘手里,必能发扬光大......甚至重现盛唐辉煌!
发扬光大,盛唐辉煌!
李漼握紧了拳,暗暗咬牙,眸中闪现出仇恨的光芒。
宣宗一生,未立太子,他病重时,很多朝臣都以为,这位胆识才略皆是不凡的中兴之主,会把皇位破例传给李岘......因为李岘,本就是宣宗亲兄的后人;因为李岘,已经被宣宗赐下天子剑!
卢具剑之所以叫天子剑,就是因为它向来是天子佩剑!
未立皇子为太子,日夜教导,令其外出领兵、主政,立功后便赐下天子剑......在李漼看来,这种种迹象,若不是为了传位给李岘,宣宗为何如此?
李漼愤而起身,一甩衣袖,面朝湖水,负手而立。
当年,李漼修为平平,素无贤名,也不受宠,他能继承皇位,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全因当时的神策军中尉选中了他。
而且宣宗英年早逝,病故的太突然,让人始料未及!
只怕宣宗自己都没料到,会突然病重不省人事,许多布局,这才化为泡影。
李漼即位后,李岘征战多年,未尝一败,治理地方,从无恶名,功劳日涨,遂军政大权在手,封无可封,名望盛于一时,万民敬服,天下称赞。
于是......就有了八公山之役。
“说!为何提起李岘!”李漼一字字的问,“你最好给朕一个满意的理由!”
天子发怒,韦保衡连忙拜服在地,表示他的惶恐,嘴里连忙道:“陛下,李岘已死,早就不用忌惮,但李岘昔日那些亲信心腹.....”
“他的亲信心腹,你难道没有都清理掉吗?!”李漼头也不回的问。
韦保衡回答道:“当时确实清理了很多。但李岘在朝野势力庞大,他的那些亲信心腹,也不乏修为高绝之辈,当时并未能完全灭杀,还是有些人跑掉了......”
“那又如何?跑掉几只蝼蚁,难道还能倾覆朕的江山不成?李岘都死了,他们还想造反?!”李漼一甩衣袖,声色俱厉。
韦保衡道:“依照常理,自然是不能的,但现在事情有了些变化。”
“什么变化?”
“这个变化,就是李晔!”
“李晔如何?”
“李晔修为已达练气五层!”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他才成就练气几日?!”
“陛下别忘了,李晔在沉云山,得到的是袁天师传承!”
“袁天罡......”
“大唐的天下,从未有人,修为达到袁天师的境界......传闻,袁天师离开长安之后,境界甚至可能到了真人境之上!”
“真人境之上?这不可能!那岂不成仙了!”
“陛下......”
“就算李晔修为进展神速,那又如何?他终究不过是一个人,在朕的天下里,能有什么作为?朕给他赏赐,他就接着,朕给他毁灭,他也只能谢恩!”
“现在的李晔,已经不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
“王铎、路岩等人,都跟李晔来往甚密!”
“王铎?这沽名钓誉的老匹夫!打着忠言逆耳的名号,处处跟朕过不去!”
“非止如此,臣还得知,安王府上,现在聚集了一批,修为达到练气高段的修士!”
“练气高段?练气高段会去投靠一个四品官员?”
“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人,都是李岘昔日亲信、心腹?”
“陛下圣明!”
李漼不说话了,盯着湖面一动不动。
韦保衡看不到他的面容,无法揣度他的想法,但李漼的肩膀,已经在微微颤抖,这说明,李漼的心绪,至少不平静。
李漼的反应,让韦保衡心里渐渐有了把握,作为李漼最亲近的朝臣,他太了解这个皇帝了,知道该怎么样,去戳中对方的痛处。
李晔身边,若是果真聚集了昔日李岘的亲信,那么李岘被害之事,就有可能已经被李晔得知——毕竟,李岘当时死得蹊跷,他的亲信若是一点都没有察觉,那就太无能了,而不管他们是否知道真相,李漼都不能不防备、猜忌。
韦保衡此行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给李晔泼脏水。
泼脏水只是手段。
韦保衡忽然以头抢地,悲声道:“陛下,臣有罪!”
“说!”李漼咬字极重。
“臣府上以前的门客,近来勾结渭水河匪,劫掠了朝廷的秋赋!”韦保衡痛哭流涕,“臣事先不查,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以前的门客?”
“是!”韦保衡痛心疾首,“臣也是察觉到他们性情乖张,所以将他们赶了出去!孰料他们刚一离开臣这里,就打着臣的幌子,到处为恶......臣罪该万死!如今,不知道怎么,这些门客被李晔在黄梨乡抓捕,现在已经带回了长安府!”
“而且......而且王公和路公,已经开始调查了!臣自知跟王公素来政见不合,常有争端,这回臣以前的门客,落在王公手里,还不知会被如何栽赃陷害!臣自知罪责难逃,所以先向陛下请罪!”
李漼再度陷入沉默。
韦保衡伏地不停请罪。
半响,李漼缓缓开口:“你跟王铎等人,向来争端不断,而李晔跟王铎、路岩来往甚密,安王府又有了李岘昔日亲信......爱卿啊爱卿,看来,有人利用你和王铎等人的争端,要借王铎的手,向你复仇了!”
韦保衡一脸惊讶和疑惑:“陛下,这......臣不能理解。”
李漼冷哼一声,显得智珠在握:“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很明显,李晔极有可能,已经从李岘昔日的亲信口中,得知八公山之役的真相,明白当日围杀李岘的人手,都是由你安排的,所以这回向你复仇!但你是执政宰相,位高权重不说,身边更是高手如云,李晔要对付你,难如登天。你说,这个时候,他该怎么办?”
“这......这......”韦保衡一脸惊恐,继续装傻充愣,好让李漼发挥才智,自己去揭露“真相”,收获朕已看破一切的成就感。
韦保衡浑身发抖,显得十分不安,“臣不知......“
“很简单。”李漼果然上当,顺着韦保衡早就抛出来的引子,顺藤摸瓜,而那正是韦保衡希望李漼想到的,“李晔必须借用他人的力量!而与你素来不合的王铎等人,就是最好的对象。这回李晔抓住了你以前门客的恶行,必定大做文章,王铎等人,为了扳倒你,必定添油加醋......爱卿啊爱卿,朕估摸着,你会背负很多罪证,甚至连造反的罪名,都有可能背上!”
说到这里,李漼露出笑容,眼中不无自得之色,就好似弹指间,看破敌军谋士的布置,指挥己方兵马出击,让百万敌军灰飞烟灭的名将。
“啊?怎会如此?”韦保衡怔了半响,又赶紧不停磕头,“陛下救臣,陛下救臣!臣自知对门客管束不当,其罪难逃,甘愿受罚,但也不想被小人所害,从此没有再尽忠陛下的机会啊!陛下......”
“好了,起来吧。”李漼摆摆手,满面自认为很英明的自得之色,“你是朕的宰相,朕怎会让你蒙难?放心,只要有朕在,你的地位稳如泰山!”
“谢陛下!陛下如此隆恩,臣万死不能报答一二......”
“宣大理寺卿!”
......
韦保衡走出长乐门的时候,抬头远望长天,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李漼宣了大理寺卿觐见,并且当场拟旨,让大理寺去长安府,接过陈江河这件案子。
大理寺的重要官员,都是韦保衡一手提拔,是他的绝对亲信,由大理寺接过人证,审理黄梨乡的案子,是黑是白自然都是他说了算,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已是不言而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不足以形容,搞不好就要倒打一耙,说李晔、王铎等人,意图诬告当朝宰相......对韦保衡而言,那无疑是一个有趣的发展。
韦保衡嘴角含笑。
明君与昏君,有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兼听与偏信。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若是换作明君,自然不会因为个人好恶,听信韦保衡的一面之词,会召集王铎、路岩、李晔等人,详细了解此事。
但李漼不会。
韦保衡知道李漼不会。
他太了解李漼了。
从他打算说出“李岘”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李漼本就不多的理智,会被仇恨和忌惮,冲刷的一干二净,从而顺理成章站在他这一边。
李漼或许不会昏聩到,立即去查办李晔,但至少在眼下这件事上,李漼会因为对李晔的猜忌,站到韦保衡这边。
“想斗倒本公?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
韦保衡发出一声冷哼,抖抖衣袖,意气风发走向自家的华贵马车,在心里默默想到,“本公能坐稳执政宰相之位,靠的就是两点,陛下宠幸与聪明才智。只要本公一日不傻,就会圣眷不衰,只要陛下仍旧信任本公,你们做再多事,都是徒劳!”
坐进马车,韦保衡已经不担心陈江河的事,他现在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想个什么样的新鲜花样,讨李漼开心......巡幸东都?进献异域美人?修造巨大龙舟?
在韦保衡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还真是,好一对昏君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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