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随也是个喜爱音律之人,见了常遥的“伽韵”,又是一通惊叹。
“早闻名琴所制需大费周章,琴材欲轻,松,脆,滑,谓之四着,木如坚石,方能制琴。常兄这副琴,木质清奇,自带异香,通身无饰,却古朴雅致,不愧伽韵盛名。”
常遥闻言倒是一笑:“只知你擅箫,却没想对琴也相知甚多。”
“哪里哪里。”莫随连忙摇手:“早年常兄一曲“瑟瑟”冠绝京华,周边人人相传,这琴更是聊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哪里是相知甚多,只是多听了两耳朵罢了。”
“那时你也在京都?”
“嗐,别提了。”莫随想想还有些难堪:“那时被关在学究院里考试,听那些老师闲聊罢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能耐。”常遥倒是听说过这学究院,是京都盛名的学府,门槛极高不说,连着三轮的状元,榜眼,探花皆出于此。
“哪里啊。家里硬塞进去的。”莫随坐直了些:“院中条规迂腐不说,连带着教书先生都古板不已。为了防那些作弊的,考试一天,连口水都不给送一杯。”
“那若是口渴了呢?”
“喝研墨的水啊,所以出了考院的学生,皆是一口黑牙。饿上一天不说,考完试对着一桌的饭食没一个能下的了筷子的,那墨水的味道经久不散,还有人吐上半天不止。那些先生还自得了些,只说古人曰腹中有墨水,出言自成章。”
常遥咋舌,便也能理解莫随那般逃离后颇是轻松的模样了。
莫随健谈,大到山脉地势,小到街市铺子,都能叙上两句。常遥游历甚多,一路风土人情自是眼界开阔,二人作伴,一路同行,途中倒也不曾无趣。
途经江南水乡之时,临近中秋佳节。
常遥没有双亲兄弟,孑然一身。对这等节日自是无感。而莫随则不然,特地靠岸停留了几日,买了好些东西,又书信了几封送至驿站传去家中。
无论是哪里,团圆之际总归是热闹的。
莫随是个会享受的,早早寻了一处民宅,至了凉亭,摆上了白日里采买的酒水吃食。执了酒盏遥遥相敬:“今年能与常兄共度佳节,实乃某之幸事。”
常遥亦回敬:“正虑独行踽踽,得随弟同行甚妙。”
二人惺惺相惜不提。
时间久了,便知莫随和常遥是两种人。
常遥自幼便独身一人,未成名之时便尝尽了人间冷暖,成名之后又受百般热捧,两者差异甚大,个中繁琐只有自知,所以凡事看的淡了些,更有人以“孤傲”相称。
而莫随不是,是个实打实的热心肠。路边的孩童没注意弄丢了糖葫芦哭啼的忘我,他便能掏钱再买一个送过去,吃早饭的时候不忘买上一屉包子送给胡同里瘦骨嶙峋的乞儿,姑娘们的纸鸢挂在了树上,三两下便能蹬上树将纸鸢取下来,又因的面容俊秀,惹的一众姑娘们脸红。
哪怕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相管甚严”的家里,每每临岸都要修书几封,再买些当地的特产给驿站捎回去,显然是牵挂着的。
比如那个古板又护短的父亲,慈爱又话多的母亲,年少有为却又老气横秋的长兄,还有最疼爱他,常帮他打掩护的阿姊。
常遥默默的听着,时不时的附和两句,在莫随爽朗的笑声里,仿佛感受到了那份雏鸟念巢的暖意。
却又是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异常的合拍。
若真说有什么是常遥最是欣赏的,还是莫随在音律上的造诣。
二人时常合奏,临湖之上,抚琴吹箫,风摇岸柳,乐声阵阵。颇有古时高山流水之意。
常遥只说,若莫随再悉心些,一手淮音名震京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莫随却摇头,带着些许苦笑。
世间有喜爱音律者,自高雅天成。可也有不喜音律者,只觉不务正业。
而莫随家里,便是后者。
只听言语里,莫家也是个书香世家,母亲亦是望族贵女。长兄自幼被视为接班人,亦不负众望,苦读诗书,亦是经纶满腹,颇受赏识。阿姊虽未女儿身,自幼接受的教育亦不比男儿少上半分,未及笄之时便是京都贵女里的佼佼者,才女之名远扬。
可前两个有多骄傲,最后一个便有多糟心。
莫随幼时顽劣,书本于他不过是瞌睡时的枕头,笔墨不同,气走了无数先生。家里一度看开,见他活泼,便想着送去军营,走武官的路子,不出三日便被军营送了回来。说是带着一众新兵挖坑烤肉,甚是离谱。
于莫父来说,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家中结苦瓜。
可这“苦瓜”偏偏自得其乐,一众数落皆是不听,心态好得很。
好在家中有长子撑着,如此这般,倒也随他了。
只说出去游历一番,多长些见识,待时日久了,便能稳重些了。
这便是莫家对莫随最大的退让了。
可这番退让,绝不包括莫随习音律的。
所以莫随总说父亲古板,在莫父眼中,音律,取悦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若说女子习乐,只涂个生计,于男子而言,也不过闲时消遣罢了。若是男子习乐,有失体统不说,前途堪忧,实乃负了家中一番教养。
所以莫随其实擅乐一事,生生的瞒了下来。
“我在家时,从不将淮音示人。”莫随抚着长萧:“此等名器落于我手中,不能得以示人,实是委屈了它。”
常遥能懂他那番心境,早期抚琴之时,他也曾受过许多冷嘲热讽,更有甚者,将他比作妓子,污秽不堪的言语犹如铺天大雪。直至后来,他一夜成名,又受皇恩,这才平息了些。
“物自随主,名震天下奏不出佳音,则暴殄天物,是以,物尽其用才好。淮音在你手里,不算委屈。”
莫随有些感激,爱好音律与他而言,自是小心翼翼。如今有这么一位知己,又是一方名者,这番相慰,自是受用。
对他而言,常遥像是兄长,虽不会嘘寒问暖,却能看懂自己那份萧瑟。更多的事理解和共鸣。抚琴之时,只端坐在那里,为自己谱了一个世界,没有嘲讽,轻视,赞美,奉承,自成一方。可合奏之时,更像师长,总能点出不足之处,加以修饰整改,果然大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