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与魏灵衫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
温玉在怀,满室生香。
紧接着一声轻咳传来。
竹楼木门咿呀咿呀被推开,显露出一道颀长身影。
魏灵衫如同受惊小猫一般慌乱推开小殿下,连忙后退,俏脸儿通红,气息紊乱,坐立不安,一只手紧攥白袖,叠在腹上,另外一只纤白小手牵过鬓角一缕乱发,揉揉绕绕。
两人连忙恢复成正襟危坐的模样。
小殿下抬起头,看着这位让自己有些意想不到的来客。
洛阳那位后宫之主面带笑意,略微瞥了一眼某位两颊飞红的娇俏姑娘,眼眸底尽是戏谑之意。
黎凤仙柔声道:“扰了你们二位的好事?”
魏灵衫抬起头,看着这位宫中素来待自己极好的娘娘,略微咬住下唇,鼻翼稍稍收缩,腮帮子赌气般鼓起,桃花眼眸里俱是一片羞怨,说不出的可爱模样。
小殿下哑然失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娘娘说笑了,您亲临至此,可是六道佛骸将开?”
能让这位洛阳女主人亲自走出凤仙宫的事情,恐怕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件。
一袭寻常紫衣的黎雨走进竹楼,脚尖轻轻合上木门。
“不错。”她挑了挑眉,淡然道:“明日便就是与你约好的日子,我将开启六道佛骸。”
......
......
竹楼之外。
白袍老狐狸躺在藤椅之上,懒洋洋晒着太阳。
一袭黑袍在竹楼外的空地上站定,大风而起,宽大黑袍猎猎纷飞,露出纤白细嫩的女人脚踝。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袭黑袍之下,隐藏住隐隐约约的玲珑曲线。粗布麻衣在外,其中乃是一具曼妙俏丽的女人躯体。
白袍老狐狸若有所思道:“佛骸开启定好的日子,是明天?”
黑袍安安静静站着,负手而立,背对竹楼木门,似个木头人,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落在竹楼旁开了一道小缝的木窗。
那里趴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女。
白袍老狐狸突然开口:“丫头,别看了。”
趴在竹楼窗口垫着脚偷窥的易小安,站了一个多时辰,把屋内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此刻终于死如死灰,缓缓把小脑袋从窗口挪了下来。
白袍老狐狸无奈道:“丫头,早跟你说了别看,看了就是自讨苦吃,现在哭丧着脸算什么?”
易小安缓缓放下踮起的纤白脚踝,背影显得无比落寞。
她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发现无比艰难,最终心底居然只有苦涩。
最后她肩膀微微起伏,额头轻轻靠在竹楼壁前。
猛吸鼻子的声音传来——
接着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扭转身子,向着那个藤椅上的白袍邋遢男人声音沙哑道:“丫什么头......谁是你的丫头?!”
白袍老狐狸哑口无言,只能把话题引到小殿下身上,苦涩道:“我早就说了,那个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何必心心相念?”
易小安呸了一声,再也不理白袍老狐狸,向着城外飞奔而去。
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深深瞥了一眼站立如桩的黑袍人,接着自顾自喃喃道:“可怜的丫头啊。”
白袍老狐狸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白袍老狐狸离开之后。
整个竹楼恢复了安静。
那个黑袍女人安安静静站在竹楼前。她突然侧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
“的确有点可怜呢。”
......
......
易小安虽然不曾修行,但奔跑速度极快,忘归山一行之后,她似乎得到了那位佛门大菩萨的馈赠,体质变得极好,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已经奔出了洛阳城,再一路向北,向着洛阳城郊的紫竹林处奔去。
昨夜那场战斗落幕之后,洛阳城郊的万顷紫竹林从中心炸开,一片狼藉,极为萧瑟,此刻外围紫竹林身子略微倾斜,似乎受到了余波波及,根茎不稳,几乎都要贴地而生。
易小安的短发纷飞,她眼神有些迷离。
漫天紫竹叶随风而来。
恍然如同削发那一夜。
易小安看着两边倒退如飞的紫竹林,脑海之中掠过无数画面。
犹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
却似工笔雕琢般烙入脑海。
“哥......”
师父说,世上伤心之事,无非一字。
易小安突然有些惘然。
她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难受?
为什么呢?
她想到了师父说的那个字。
情字。
情之一字。
易小安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头顶两边盖压穹顶的紫竹弯下腰来,低垂身子,如同鞠躬一般。
向着一个人行礼。
易小安咬了咬牙,接着转过身子,面对身后那个从洛阳城里追出来的男人,语气极冷,一字一顿道:“不要跟着我。”
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面色平静。
易小安再次奔跑起来。
紫竹林沙沙作响。
她的速度极快,两颊飞出泪水,身后有紫竹被飞出的泪滴击中,接着躯干便刹那紫气环绕,灵性十数倍。
白袍老狐狸默默跟着这个一声不吭只顾着往前跑的丫头,一路上大袖飘摇,兜揽飞来的晶莹泪珠。
她不曾看见,漫天紫竹叶纷飞而起,是为一人大势而起。
万顷紫竹林弯腰鞠躬,是为一人大势而至。
很难想象,这个人日后究竟有多么恐怖的成就?
白袍老狐狸神色复杂,看着磅礴的气势从前方狂奔的女子身后席卷而来,漫天的元力从紫竹林之中满溢而出。
六道恐怖的佛门至高域意,在这个女子身上隐隐约约都有了萌芽的趋势。
浩瀚。
恐怖。
“丫头,你才是真正的妖孽啊......”
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看着一路挥霍那位菩萨馈赠的那个傻丫头,默默出手将满溢而出的大势兜入白袍袖中。
最后在那巨大沟壑之中。
白袍老狐狸默默站在沟壑之前。
他看着蹲在沟壑中心默默哭泣的那个丫头。
......
......
“哥......”
这是易小安飞奔路上不知道第多少次念出这个字。
声音略微颤抖。
易小安双手抱膝,蹲在巨大沟壑的正中央,大地一片疮痍,被昨夜那场大战荡平,扫荡的极为干净,甚至说得上残忍,因为即便是生命力强悍的紫竹,也没有留下一丝一缕的根茎残留。
她终于念出了那个名字。
“易潇。”
声音甚至不再颤抖。
或者是面上的泪水已经风干的原因,或者是其他原因。
易小安脑海之中那个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被她想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会伤心呢?
因为师父说:“情之所以伤人,便是刻骨揉心之时,未有发觉,一但发觉,便如同抽刀剥骨,情字入骨多深,便伤人多深。”
因为先刻骨揉心,再抽刀剥骨。
易小安站起了身子。
她轻声喃喃道:“易潇,我是喜欢你的。”
声音轻不可闻。
却是确确实实说了出来,说给了那个人听。
只是他听不到罢了。
可如今的这份伤心,又为何而起呢?
易小安闭上眼。
当洛阳紫竹林上空炸开那团最恐怖暴虐的烟花。
举世皆寂。
自己呆若木鸡,看着那道从半空之中坠落的黑衣身影,心头一片空白。
但是她看到了那袭飞掠而出,顶着巨大冲击波的白衣女子身影。
瞬间面色惨白。
而后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喜欢有多么廉价和好笑。
易小安脑海之中,无数次浮现那道飞掠而出的身影。
此刻那个人的画面终于定格。
她站在这里,巨大的沟壑之上,仿佛看到了时间空间的静止。
“魏灵衫。”
易小安轻轻踮起脚,然后伸出手,想触摸不存在的白衣女子,接着踉跄一步,下巴重重磕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
她艰难抬起头,伸出一只手,缓缓揉了揉脸颊。
麻木而湿润。
易小安木然看着手上鲜艳欲滴的一片湿红,等到心底狠狠一揪,传来如针一般的剧烈痛感,她却笑了起来。
易小安从未笑得如此开心过,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
易小安从未哭得如此难看过,甚至于哭哑了嗓子。
巨大的沟壑处大风乍起。
系在身后的披风在空中猎猎狂响,风绳渐松,最后消失在沟壑上空。
只剩下一个收缩四肢的孤独身影。
她笑干了泪水,哭尽了力气。
耗完了所有的幼稚,所有的肆意妄为,所有的不讲道理。
然后安然入睡。
穹顶缓缓飘落一袭大白袍。
盖在这个女子身上。
白袍老狐狸面色肃穆,缓缓走到易小安身边,将白袍裹住女孩儿初长成的身躯,然后一把抱起。
“丫头。”
“修佛人,最难渡劫。”
“最难渡情劫。”
......
......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缓缓离开。
寸土不生的沟壑在这片大地上盛开。
而中心之处一片鲜艳大红。
土坑之下,似乎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
方才少女流出的血和泪,便似乎滴入沟壑中心,深入到地底之中,蔓延再蔓延,一直到地心之处。
缓缓滴入一朵大红莲。
那朵闭合花苞的大红莲陡然惊艳盛开,整片枯萎大地深处微微震颤。
层层传递,再到地面。
土坑微微颤抖,一朵红色莲苞破土而出。
每当大红莲盛开的时候,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惊讶于其绝美与惊艳。
却没有人想过,当初孕育之时,它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凄美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