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空寂。
暮色沉的很,男孩瘦小的身影被压迫的愈发瑟缩,看得出来他很努力的在奔跑,奔跑在荒无人迹的原野上,黑与白自他脚下为界限向两边展开,他奔跑在虚妄与光暗的边界,脚步匆匆却又好像没有前进一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身体已经在脑子反应之前动了起来,随即他便放纵了这种近乎本能的行为。
终于,他停了下来,四下肆意生长着金黄色的不知名的植物,这是一块水泥空地,中心垒了一堆稻谷,有女孩坐在谷堆上,垂着象牙白的小腿哼着曲调。
她似乎注意到男生的到来,手指一圈圈绕着发梢,扎着蝴蝶结的双马尾随着动作一跳一跳。
“你在干什么啊?”男孩仰头问道。
女孩闻言微微笑着低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眼神却是暖的:“我在等你啊。”
壹
大部分人都有喜欢去的地方,好像男生对网吧,女生对超市的迷之热情。
何续也不例外,但是他有兴趣的地方却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喜欢去医院,他迷恋在极淡的消毒水和药香里徘徊感受严谨肃穆中生死交错的感觉。
不过总往医院跑也不太好,所以何续基本保持着一个月去一次的习惯。
这天何续顺着偏楼的台阶往上走的时候,被一抹明艳的红吸引了目光,他很少在这里看见如此夺目的颜色。
女生随意坐在轮椅上,长发披肩,浓墨般的眸子深的没有流入一丝光线,她肤色白净透亮,唇色却嫣然的像芍药垂眸的一抹红。
“你……在干吗?”“等你啊。”女生散漫的开口,轮椅不偏不倚压在栏杆影子的边上。
何续一时语塞,女生却看了他一眼:“傻啊,来医院当然是看病了,难不成还能是来玩的?”
我就不是看病啊……何续暗想,却听见女生接着说道:“不过,我也不是。来医院未必真有病,有病的也未必会来医院。”这话绕的有些懵,何续却敏锐的抓住了一个字:“也?”
“别装了,我看见你好多次了,有事没事来医院逛,你当这是游乐场啊。”
当这个隐秘的爱好被点破时,何续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没有多少排斥的情绪。可能是因为女生的态度随意,不会像其他人一脸惊诧的看着他说“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虽然何续暂时还没有被人发现过,但他本能的觉得结果就会是这样。
这或许是陌生的人所独具的包容心吗?
因此何续从容的笑了笑,同样用轻巧而近似于玩闹的语气回答道:“这里可比游乐场有意思多了。”
“哦?有人来了。”
何续顺着女生指的方向看去,视线里方医生正走到离他几个台阶的地方,“小何,你来了?”
“嗯。方医生好。”
“刚才和谁说话呢?”方医生保养的好,国字脸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笑起来时眼角皱纹却显出岁月流过的老态,以前来医院都是方医生替他消毒包扎,所以他对方医生也多了几分亲近和尊重。
“呃……”何续转头时发现女生已经不见了,“没谁。方叔你忙吧,我刚才看见几个病人在那等着呢,骨科的扛把子非你莫属了。”
“你小子越来越油滑了,我的玩笑也敢开了?”
“哈哈不敢,你忙。”何续笑着退后给方医生让路。心中暗想,小姑娘坐着轮椅跑的倒挺快,一转身人就没了,不过好像没有问她的名字,感觉会是个有趣的人啊。
看来医院里不只有消毒水味的冷白色,还有明艳的红。
贰
名字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对一个标志上,更有一种互相认识从此产生羁绊的仪式感,出于好奇,而非习惯,何续把女生堵在了走廊里。
“我是何续,上次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生因为高度的缘故被迫抬头看着他,何续却莫名有种被俯视的感觉。
“名字?重要吗。”
“当然。”何续脱口而出。
女生却把玩着自己脸侧的头发,一圈一圈的把它们缠绕在小指上:“代号而已。”
名字,不重要吗。
曾经他多恨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何续,而不是姓孟。
“因为你不配。”冷漠的嗓音,粗犷的怒吼,稚嫩的嬉笑,杂乱的在脑海炸响,震出险些将他撕裂的苍凉。
“你叫什么?”何续眸子下垂,既冷又轻的,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女生微微有些怔忪,偏着头想了想:“西稻。”
“你为什么穿红色的衣服啊?”
“因为这里太白了啊,红色比较鲜明,像燃烧的生命。不然你怎么能一眼找到我呢?”
“我不喜欢红色,让人不舒服,”何续顿了一下,“而且,就算你穿白色,我也可以一眼认出你来。”
西稻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笑了笑。
“你不信吗?”
“当然,信了。”你找不到我,才是意外呢。
“何续!”男子的喊声在走廊里四下撞击滚入耳中,郑锋一只手搭上何续的左肩,顺势把他往后带了几步。
郑锋寸头方脸,是何续玩得好的一个兄弟,平时看起来还算斯文儒雅,凭这副皮囊也吸引了几个姑娘,此时他的银框眼镜却有些歪斜,一个镜片还不知去向。
“怎么弄成这样?”何续抬手把郑锋的脸推到一边,却不慎碰到了他脸上的伤口,引得郑锋惨叫出声。
“公共场合,你小点声。”
“嘿,晓得了。说起这伤我就来气,不就阿亮看上的妹子和我吃了顿饭,他追不上手的还不许别人碰了。自己没本事跑到老子面前找存在感。”
“你有本事还会被打成这样?”何续含笑瞥他一眼。他这个兄弟哪哪都好,就是爱面子,遇事喜欢强撑着,嘴上总是不肯让人占便宜。
郑锋被戳穿也不尴尬:“咳,晦气,赶明儿让他知道锋哥的厉害。不说这个了,叫几个兄弟去网吧开黑不?”
“嗯。”何续喜欢郑锋身上这股单纯的气息,虽然不安分,却只是有着这个年龄的烦闷和快乐。
“话说你小子怎么跑医院来了?”
“来撩妹。”
“诶哪呢哪呢?”
郑锋一下子来了精神,偏过头四处打量着,看得何续没忍住又一巴掌拍了上去。
“嗷,”郑锋夸张的发出一声惨叫,“你打我干吗?”
“被你吓跑了。”
“不是吧……”郑锋摸了摸自己被打过的后脑勺,小声抱怨道,“我怀疑你就是想弑父然后来继承我的王位……”
话一出口他就暗叫一声不好,犹豫着去看何续的脸色,却发现他依旧面色如常。
“就你?兜里的钱都不够买个南瓜的吧,”何续脚步不停,目光正视着前方,“再不走当心方医生给你赶出去。”
郑锋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跟上:“不是我跟你吹,将来富豪排行榜前十必有我一席之地,谁买不起可乐了,到时候拉一卡车南瓜到你家门口!”
“谁稀罕啊。”
……
叁
红色。
让他不舒服的颜色。
因为记忆里它总是与伤痛如影随形。
何续踢着石子往小巷走去,其实他更愿意在网吧通宵玩个痛快。谁愿意回去呢,那称得上家吗?
开门后浓烈的酒气迎面而来,何续却面不改色走了进去,娴熟的避开滚落一地的酒瓶,在一摊烂醉的肉前停了下来。何续目光垂落在手臂旁散落的几个针管上,语气淡漠的开口:“孟老头,你又碰这玩意了?”
地上的人似乎清醒了一点,不耐烦的开口吼道:“老子爱怎样怎样,轮不到你管。”
“你花的不是我打工挣来的钱?”
“呵,我让你活了这么久,不应该吗?”
“应该的,感谢你。”
“真是和那个婊……啊——”何续抬脚踩住了他的手:“注意你的用词。”他神色没什么波动,语气却凛冽的带着寒气。
哪怕是一系列屈辱的源头,毕竟是他的母亲,怨不得任何人。他还隐约记得被抱在怀中的温暖,虽然被生活割裂的破落不堪。
没有多说什么,何续直接抬脚走出了屋子。
与梦中相似的低垂的灰色天空,他即将被席卷来的黑暗吞噬,可身体的惫懒让他生不出奔跑的心思。
“喂,发什么呆呢。”俏皮可爱的女声轻轻给夜色撕了个口子,西稻蹦跳着来到他面前,白衣干净清爽,眸子似藏星光,她咬了一下胭脂色的唇,好像没看出他满身戾气和伤痕,歪着头对他笑。
“你怎么在这?”
“不然我应该在哪?”
“天黑了你不回去吗?”
“你不是也没回去吗?”何续被怼了一下,张口半天才说了句:“不一样的。”
“一样。”西稻转了一圈,裙摆飞扬着让他柔软了心肠。
“跟我来啊。”
何续跟着西稻从小路饶了几圈,来到一片树林,不知为何何续总觉得这路有些熟悉,西稻垫脚折了片树上的叶子给他:“不高兴的话,你可以吹树叶啊。”
何续微愣在原地:“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噗,小哥哥你搭讪的方式真老套。”
“不是,我好像梦见过你。”
“哈哈,你换一个有新意点的啊。”
“……”何续放弃解释,被西稻拽着往深处走了走。
“我那天在医院看见你就觉得你心情不太好,不过谁叫我是个暖心的小天使呢,你看着里,”西稻指着面前,这的树形状比较奇怪,两棵树上部缠绕在一起,下端靠近地面的位置刚好有一个空处,西稻敏捷的钻了进去,朝何续摆手,“快进来。”
何续无奈的跟着进去,坐下的瞬间莫名感觉安踏,树木把他怀抱,视野里只有树枝和叶子,颤动的绿色让他心安。
她没有开口问一句,却似乎知道他所有的苦难和委屈。
“你怎么发现这的?”
“唔,小时候心情不好就喜欢来这里呆一会,有的时候晚上也会在这里睡一觉,也不觉得害怕。”
“胆子倒不小。”
“当时心大嘛,哈哈。”
……
空处不大,西稻几乎是紧贴着何续,他一偏头笔尖就可以碰到女生的长发,他眼前却浮现起谷堆上女孩轻晃的双马尾。
肆
后来日子何续几乎天天看见西稻,她总是突然出现在各个角落,陪他聊天压马路。何续觉得西稻是老天赐他的一个礼物,让他的笑容也带了些真诚。不过身体可能是那天在树林里受寒了,一直发低烧。
“何续。”“怎么了?方叔。”“我看你最近状态好像有点不好,叫老刘给你看一下。”“老刘?”“刘医生啊,你小时候也给你看病来着。”“哦,就是有点发烧,没什么大事。”“小病也要引起重视。”
何续跟着方医生走到五楼,他脑子因为持续发热有些混沌,迷迷糊糊跟着方医生走,进房间之前他无意间抬头瞳孔瞬间放大。
“精神病科?”
“哦,最近不是有流行感冒吗,怕你感染让刘医生看看给你开盒药,他在这方面水平不错的。”何续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但仍然一言不发的跟着方医生进去。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镜片后的目光锐利的审视了一下何续,何续有种被剥开的感觉,他强行按下走出去的冲动在刘医生对面坐下,错开目光向窗户看去,却惊讶的发现一抹纯白的倩影。
西稻修长的腿下垂,光线映在她飘动的长发和嫣红的唇上,美的有些不真实。
“你怎么来了?”何续暗喜,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用眼神问道。
“等你啊,”西稻俏皮的眨眨眼,“找你玩。”
“我这有事,你不怕掉下去啊?”
“没事,小意思。”
“何续,何续!”刘医生重复了一遍,看着何续的眼神有些奇怪,何续连忙把注意力转移回来,歉意的笑了笑。
何续临走时隐约听见刘医生与方医生的低语。
“情况如何?”
“有复发的迹象……”
但是他无心去听他们到底交谈了些什么,因为西稻正斜靠在墙上看着他,微笑着张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