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渊点头:“有些人就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他指指临思言,又指指自己。临思言有些无奈:“是啊,你总也死不了。到头来,我只好认输。”临思言说得那么轻松,说得好像只是两个人下了盘棋。那满目疮痍,那血流成河,那腥风血雨,都好像只是在一盘棋里。临思言说得好像,最后投子告负的那个下棋人,根本不曾翻云覆雨,自己也不曾多次险些丢了性命。慕无渊很不喜欢她的语气,不喜欢她这不拿别人的甚至自己的命当命的语气。
更何况,他不喜欢回忆这段陈年旧事,尤其是其中不那么让人愉快的部分。于是他只是笑,然后问:“你开这个店多久了?”临思言又抿一口酒:“半年。”慕无渊叹:“刚好是我们当年分别的时间。”临思言扬眉:“哦?摄政王莫不是又要自作多情?”慕无渊站起身走到店门口,此时夜幕已降,酒肆已被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回过头对临思言说:“这里靠近燕云十六州,又是来往行李必经之路,消息灵通不说,各路豪杰也会经常现身。你将酒肆开在这里,难道是为了多赚几个钱?”临思言笑了,烛火摇红下,刹那间仿佛一尊神像。慕无渊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张不沾人间烟火的画。
耳畔却听得那人讥诮道:“我闲来无事,开间酒肆赚钱,也被人说成是心怀不轨,真是可悲可叹。”慕无渊摇头:“你天资聪颖,怎会用这样的法子?更何况你这里一尘不染,即使再怎么用心洒扫,像这样毫无人气,又哪里像一个酒肆?”“摄政王殿下有所不知,我身体近来不大好,在做生意上的确是一窍不通,小店生意惨淡,许久未有客至,又哪来的人气?”
慕无渊听得心中一动。临思言当年身上被海彦下毒落下病根,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时尚未情根深种,他只是偶尔会想起来,那个小姑娘会在哪里,过得怎样。
通常这个念头,须臾便被他抛在脑后。因为在身为天涉摄政王,慕无渊实在有太多事情要想。他没有时间、没有心情,也并不愿意,去想临思言。但是他在去往北地的路上一直在想,想一个人。想这个人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吃了哪些苦,受了哪些罪。最重要的,这次不知生死的与匈奴一战后,自己还能不能见上一面。人心是微妙的。当时间洗涤旧迹,留下来的也许并非伤痕,而是美丽。岁月流转过后,有的人会将仇恨刻在记忆里越来越深,而慕无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临思言,好好活着。”慕无渊没有再说话,拿起桌上的剑就离开了这家酒肆。
临思言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北地凛冽的风中。
——
未央此次不顾临思言的反对,也跟了过来。
按照临思言的话,未央原本最得意的不是用兵之道,也不是武学。他的能力应当用于治国安邦,平天下不平之事。
世道不公,人和人不同,未央早就清楚,便是从前在清正盟这样能容天下各种人物的地方,也是一样的。清正盟几位出身非富即贵,即使是家中不得宠的庶子,或是能力平平但家中富贵的子弟也有家人为他们四处打点送进来。而未央一开始是不识字的。原本就是天霁的军户子弟,他身上还有着牢狱之祸。要刺字,要当差,父死子替,兄终弟及,一辈子都逃不脱。可他总还是想挣一挣。替他爹娘挣,替他虚无缥缈的后代挣,替他自己挣。
临思言说把海彦课上的内容给他讲,他真心实意地感激,夜里抱着书卷蜷在榻上又忍不住想之后该怎么办。
总不会有人每门课后,都劳烦五公主殿下再给他说一次。清正盟上上下下近百号人,一个字都不识的着实不多,海彦倒是免了他文考,却也根本不会花精力单独安排人为他开蒙。好像人人都认定,军户子弟不识字天经地义,他也不需要识字,只要靠一身武艺和两柄刀换功名就好。
说来可笑,他心心念念想要从这血火加身的命里逃出来,却还是要用血和火去换。直到那次难得的休沐。若没有任务,清正盟里每旬有一日假。家在天涉的自可以回去看看,外地的学子也可用这天去城里转转,找些乐子。未央照例站在远处没出去,下午又去演武场练了一会儿。
晚饭之后清正盟的人陆续回来,看他在院子里擦刀也打个招呼。药膏的味道着实不怎么叫人喜欢,他打算在院子里再多坐会儿。“有样东西要给你。”临思言起早便回去了,刚刚回来时提了个不小的包裹。
临思言从来都是和小桃更有些共同话语的,毕竟都是姑娘家,未央倒没想到有什么东西给他。他把医书放下,临思言站在石桌边,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未央盯那东西盯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临思言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似的,笑了一下,“只是两本书。”给不识字的人送书,像是催瘸子走路似的。未央本能地一张脸绷起来。他很少笑,落了脸色时一双细长好看的眉毛压住眼睛,更显得拒人千里。
临思言好像没看见,撩着衣摆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是我幼时开蒙用的,虽然旧了些,但也还干净,你莫要嫌弃。”未央犹豫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谢谢。“你我同窗,不必客气,只是要耽搁些你练武的时间。若你不嫌我托大,每日申时,学堂里是空的。”清正盟男生四个人睡一间房,韦衙内贪睡,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起。元仲辛倒是不贪睡,可叫他一早去学堂也是万万不可能的。未央和临思言惯常早起,便是出门也不会招人注意。这样不动声色避开人的安排,显然是在照顾少年的敏感的自尊,未央点点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