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韩辙风含笑送了帮着翻找整理所需典籍的几个韩家旧部出门,待到对方行出数十步,方才掩门回身在桌边坐下了,信手拣了最上的一本翻阅。虽然并无必要。未及而立便马革裹尸的将领,纵然再是战功赫赫,到底也不至要查阅诸多的地步。何况又是为韩家这种已经被打做“乱臣贼子”之流作传。他认认真真记下韩家每一次大捷,只待日后他头发花白,与临思言宫中而居终此一生,虽然未能报仇,但即是无憾。他未曾料想自己会是这般收场,即使在眼下,自己早已被封为贵君。总还觉得,多等上十数日那人便会好起来和自己再一同放一回纸鸢,或许风尘仆仆或许星夜奔波,但仍是意气飞扬眉眼含笑的。
他轻轻翻过一页书。韩辙风不自觉地柔和了眉目,隐约是个浅笑。他记起那天自己懒怠应付繁杂的宫宴,便早早托辞离席,回返自己宫内时候恰巧遇上了临思言。夜色浓黑,他缓步在宫内长街上走着,远远地就瞧见那人行来。宫内最近极为节省,灯笼的光昏暗,但已经足够照出她清丽的模样。他心里一动,借了几分酒意上前搭话:“陛下可是嫌他们烦闷退席的?”“不胜酒力罢了。”对方眨眨眼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挑眉打量了他片刻,再出言道,“不去吃酒,不如去喝点醒酒茶吧。”
韩辙风想起了多年前他也曾经想请临思言喝杯茶,却被她冷淡的拒绝了,如今反倒被她相邀,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宫外近旁恰巧有家茶楼,……陛下可愿同来秉烛夜谈?”“与君初相识,如遇故人归。”临思言又是一笑,“叨扰了。”
韩辙风虽说性情沉默寡言,捧一卷书读上个把时辰也是寻常事,以往打发时间多半是在城外挑个僻静处所读些杂书。
渐渐不知怎地,有事没事来茶楼坐会成了新的习惯。熟客也都知道,二楼靠窗那张桌子是韩公子自留来待友的。?又是日暮时候,韩辙风瞧着客人三三两两散了,一干伙计也各自收拾了歇下,示意临思言拿上酒盏,自己提着酒壶起身:“去上面坐。”?临思言不明所以地跟上,正看见韩辙风往屋顶爬——中间差点滑下来,但还是险险地坐了上去,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招呼她:“上来,要我拉你不成?”临思言默然看了他一眼,单手一撑瓦片,动作利落地翻身坐了上来,又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了,这才开口道:“你自己小心点别掉下去吧。”韩辙风不接话,自顾自地躺下了。火烧似的绮丽云霞逐渐被浓墨样的夜色吞没。
他瞧着漫天星斗又出神了好一会,语声都带出些缥缈:“小时候我姑姑只要从边关回来,总喜欢带着我在京城玩,这茶楼是她名下的私产……那会儿我一直想在这躺到天黑来着。”“嗯?”临思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摊在屋顶上。“但是每次都待不到天黑,就会被我爹抓回去。”韩辙风的声音里带了些笑,又仿佛是含而不露的叹息。“……”后来的事,临思言也知道了。“后来姑姑被杀,我爹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他翻了个身,直接拎起酒壶往嘴里灌,“所以这间茶楼还有附近那几家客栈当铺就成我的了,想躺多久躺多久,没人招呼我天要黑了快滚下来回家。”“……现下天黑了,可要我现在把你踹下去?”韩辙风:“……”虽然知道临思言是想安慰自己,只不过这种方式实在过于清奇。“不说这些了,过些日子还需靠你的易容术里应外合,祝我们成功吧。”临思言淡淡地笑,抬手饮尽了杯中酒。“自然。”韩辙风同样一饮而尽,“那便祝你,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后来他重新记起这场对话,才想起那日他忘了一句,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白昼长得像是过不完,他自觉如此反复已是许久,天边红日却仿佛连位置都不曾有过改换。
他索性就当作打发时间慢慢地看,也不觉得倦怠——他眼下什么都觉不出来,只像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既然是梦,这般万事不挂心的做派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韩家旧部是好意援手,大概是把能寻到的、记载着近年事情的尽数找了来,厚厚几摞书卷里倒有大半是用不上的。
他翻着翻着忽地瞧见一行字迹,说的是注舆图给韩家带来了诸多灾祸,若是韩家人要此图再次现世,便要用一样东西来换——以血映书。
韩辙风愣了愣,脑子里不受控制就想起了当年他救临思言出逃天涉时的旧事。
“五皇女倒是懒怠了,一会儿到了客栈再睡吧。”他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大着胆子调侃起临思言来了。但临思言似乎真是困了,在他肩上蹭了蹭,大概是被硌得不太舒服,不多迟疑地就往他腿上躺,虽说困得有些声音含糊也没忘了反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养生正道,你这懂什。”韩辙风当下就想把人从腿上掀下去,可惜被早一步压住了腰,他又向来怕痒,只好闭口不言权作妥协。
这么一路颠簸着,韩辙风渐渐也有些困倦,倚着背后的软垫睡了。他睡得不深,马车一停就醒了过来,还没问句是不是到了,便听见车夫解释大雨之后这条路被山上落石挡了,马车过不去,只得改道而行。眼前月色莹润。他半睡半醒地顺着那缕清光向下看,瞧见枕在自己腿上的临思言。
身形修长瘦弱的一个人这么蜷在不甚宽敞的马车里,看着都觉得有些委屈。
韩辙风轻声笑起来,莫名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像是私奔——还是两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仓促之间没带够盘缠的那种私奔。接着临思言就睁开了眼,犹自带了睡意地问他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