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主步村和旺兴村没隔多远, 邱成才只走了二十多分钟就见到了主步村的那块界碑。
他在路上拦住了一个行人, 向他打听钟文生的家, 那人很热情,领着他走到一条乡间小路上,指了指那边一幢房屋:“他家就住那里。”
邱成才道了一声谢,脚步轻快的朝那屋子走了过去。
钟家只有两个老人在, 听邱成才找钟文生, 赶紧让他进来坐:“你是我们家文生的朋友?他去广东打工了哩, 可能还得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哦, 没事没事, 我只是想来问一下他在广东的地址。”邱成才笑着坐到了老大爷旁边:“我们几个朋友想和他联系, 给他写封信。”
“详细的地址我们不知道。”老大爷摇了摇头:“只知道他在广东的省会,好像是叫广州?”
老大爷皱眉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大娘:“是不是叫广州?”
“嗯, 好像是这个名儿。”头发花白的老大娘点了点头:“我家儿子媳妇上个月就带着孙子过去了, 也没留个具体的地方,他们说做满三个月事情, 就回来给文生办结婚的事情。”
她眯缝着眼睛笑:“听说那边工资高, 忙起来的时候一天能有一块五毛钱的工资哩, 还包吃包住,三个人在那边, 一个月能攒一百多块哪。”
这待遇倒是不错,邱成才默默的计算了一下, 做满三个月能有四百块, 真是高工资了。
“钟大哥要结婚?”他忽然嚼巴了一下这句话。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啊。
唐美丽说钟文生攒好五百块就来向她家提亲, 可是钟文生这边都要打算结婚了,那为啥在去广州之前不和唐美丽交代清楚?难道他是想给唐美丽一个惊喜,等到广州攒好钱回来以后用闪电般的速度向唐美丽求婚办婚礼?
可是,农村的礼节很繁琐啊,结婚之前有相看,有订婚,还要看好日子才结婚,哪里能说结婚就结婚的?
难道……
他的心提了起来,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是啊,要结婚了咧。”老大娘笑得很舒畅,露出了一口黄牙,稀稀疏疏的,中间缺了两颗。
她的脸漾着红光,似乎很满足钟文生这门亲事,开心得很。
“和谁结婚啊,怎么我都没听钟大哥提起过啊?”
邱成才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反正面前这两位老人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就暂时当一回钟文生的好友吧。
“这个嘛……”老大爷也笑得很得意:“因为事情办得急,可能他还没跟你们说。八月份上头他姑姑回娘家来,提起一门合适的亲事,那姑娘家在隔壁镇上,家里条件不错,姑娘长得好人又勤快,我们就替文生去相看了一眼,果然不错,当下就把这事订下来了。”
“姑娘家人好,没开口要多少彩礼!”老大娘开心得很:“只要了两百块当彩礼,另外一百块给新娘子买衣裳鞋子。他们家说了彩礼一分钱不要,全给她带回来,还打发两百块陪嫁!哎呀呀,我们家文生可真是遇着一个好姑娘了!这不,他去广州那边打工的屠宰场,就是人家姑娘亲戚家开的,别人过去,可没开这么高的工资哩!”
听老大娘这么说,邱成才懂了。
原来这位钟文生遇到了一位白富美,钟家人满意这个准儿媳妇,他很自然就把隔壁村里那个唐美丽抛在了脑后。
他站起身跟钟家两老说了一声:“我姓唐,文生回来请跟我联系。”
现在替唐美丽打抱不平是没有用处的,面前的两位老人看起来对唐美丽这位前女友一无所知,而且他们对准孙媳妇很满意,他到这里和两位老人掰扯那些事情毫无用处,只能冒用一下唐建党的身份,通过提示姓氏看钟文生还有没有良心,会不会和家里订婚的那位说清楚,去找唐美丽把当初承诺她的事情给办了。
“行行行,文生回来我们会告诉他,他那个姓唐的朋友来找过他。”
两位老人一直把邱成才送到小路上,告别的时候不住挥着手。
回到学校,邱成才心情有些沉重,特别是见到杨宁馨的时候,望着她探询的眼睛,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邱成才,怎么样了?找到钟文生的家人了吗?”
杨宁馨的脸上漾着笑容,一想到唐美丽以后会要过上好日子了,她就特别高兴。
那个在乡下备受欺负的小姑娘,总算迎来了她的春天。
邱成才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杨宁馨说,他艰难的摇了摇头。
“怎么?找不到?”杨宁馨有些奇怪,唐美丽已经把地址说得清清楚楚,除非钟文生是骗她的,否则不会找不到啊。
邱成才叹息一声:“小六,你知道吗,那个钟文生变心了。”
“啊?”杨宁馨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邱成才把他去主步村寻人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间带了一丝愤怒:“我原来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去广东之前不托人告诉丽姐姐他的落脚点,或者写信告诉她,原来他竟然不声不响的和别人订婚了!”
“真是渣男!”杨宁馨气得脸色通红,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原以为前世有大量的渣男是因为社会财富积聚造成人心不古思想扭曲,没想到任何时代都会有渣男,就是这个年代也会有这样脚踩两只船的渣男。
或许他迷惑于唐美丽的长相——说实在话,唐美丽生得还真不错,哪怕是穿着又旧又破的衣裳也不会影响她的美貌。
长得漂亮的人,哪怕是套个麻袋在身上,那也是漂亮的。
唐美丽苗条漂亮,外表是加分要项,男人们往往会因为外表而做出最初的选择,然而,当他们获得了美人芳心以后,他们又开始要考虑家庭条件,在优越的家庭条件胜过美貌,男人的选择就会很现实很直接——他们要选择家庭条件好的。
唐美丽的原生家庭不仅贫穷,而且重男轻女,她全身都有一种扶弟魔的潜质,钟文生怕她结婚以后不断接济娘家,弄得自己的小家庭日子过得很糟糕——这是一个不可能不考虑的事实。
可是,就算钟文生有这个想法,他也该和唐美丽说清楚,了断这份感情以后,再和别的姑娘去订婚。
他默不作声抛弃唐美丽订婚,无论如何都是渣男,妥妥的渣男。
但是渣男的存在还是有必要的,他让唐美丽勇敢的跨出了那一步,从那个压榨她的家庭跑了出来,开始她的新生活。
杨宁馨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眉头微皱:“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
总要让唐美丽知道这事情,可不能让她对渣男怀有幻想,早点从那段夭折的爱情走出来,早点获得新生。
“你直接跟她说,让她不要再等钟文生了,那个人不值得她等。”
邱成才很生气,这个渣渣,要是他站在面前,他肯定要代唐美丽狠狠的教训他一顿,把他揍到地上站不起来。
“……”
杨宁馨有些无语,男人处理事情和女人真不相同,要是直接告诉唐美丽,对她会不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如果她感到绝望,会不会做傻事?自己可要想好该怎么劝解她,让她打开心结走出这一份感情。
这一天吃过晚饭,杨宁馨缠着杨树生带她去建筑公司职工宿舍那边走一走。
“小六,你去建筑公司看你姐姐?”廖小梅一边搅和着面粉团子,没有抬头,可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自家帮唐美丽找到工作就算完事了,怎么小六还和她那姐姐黏糊上了,这才多少天,就想跑过去找她。
“妈妈,”杨宁馨看了廖小梅一眼,从她和面粉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她妈妈有些不开心。
平常她和面粉的动作利索得很,伸手在盆子里不断搅拌着,就像在跳舞一样。
这是廖小梅对挣钱充满向往,所以干活有劲头。
然而现在的廖小梅,手偶尔动一下,搅拌两下就会停下来,眼睛盯着面粉团子,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杨宁馨跑了过去,伸手抱住她的腰:“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
廖小梅“噗嗤”笑了一声,心稍微宽了些:“小六,你怎么啦?”
“妈妈,在我心里养恩大过生恩,要是没有你们,我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向你保证,您和爸爸是我的亲爸亲妈,我不会因为姓唐的那家说些花言巧语就会转身去认他们的。”
杨树生在一旁开了腔:“小六,你不用说这些,你就是我们的亲女儿,咱们心里知道就行。”
不行啊,小六怎么能说这么煽情的话呢,弄得他这个四十七岁的男人都快要流眼泪了。
廖小梅鼻子哼了哼:“小六,妈妈没多想别的。”
“妈妈!”杨宁馨拉长了声音撒娇:“我真的只有你这个好妈妈!”
廖小梅笑了起来,伸手抹了下眼睛:“你这孩子,在说啥呐。”
“我看妈妈你不高兴啊!”杨宁馨搂着廖小梅的腰,脑袋在她肩膀上擦了擦:“我去看唐美丽是因为她很可怜,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在我心里,她只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姑娘家,我要帮助她过上好生活。”
廖小梅叹了一口气:“确实,挺可怜的。”
“妈妈,你知道吗,她那个对象……”杨宁馨忍不住把钟文生不声不响抛弃唐美丽的事情说了一遍:“我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承受得住这个打击。”
杨树生和廖小梅都吃了一惊,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这姑娘命咋这么苦哩?”廖小梅的手迟疑着拌动了两下面团,转过头挨着杨宁馨的脑袋蹭了一下:“小六,你得要告诉她,不能让她总想着等那个男孩耽误了自己。”
“我也是这么想,可我又怕她想不通做傻事,只能慢慢开导她才行。”
杨宁馨叹了一口气,气息呼在廖小梅的背上,热乎乎的。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廖小梅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走到厨房那边去洗手:“我帮你一起开导开导这姑娘。”
第二百零七章
当杨宁馨一家到达建筑公司职工宿舍的时候已经快七点,秋天已至,天色晚得也早,日头已经落到了山的后边,暗红色的余晖给来往走动的人披上了一件纱衣一般,笼在一团红色的光影里。
杨树生带着廖小梅和杨宁馨朝唐美丽的房间那边走了过去。
这是一幢女职工宿舍,很多男职工在前坪徘徊议论,也不知道是在等心上人还是在偷看那些年轻姑娘,眼睛不住的朝女职工宿舍那边瞄。
唐美丽刚刚吃过晚饭,正在宿舍里呆着,见到杨树生一家过来,赶紧站了起来:“杨伯伯,婶子,宁馨。”
杨宁馨看了一眼这个房间,跟木材公司的大通房有些相类似,只是没有她家的宽大,但是对于一个女生单住已经足够。唐美丽把房间收拾得整齐赶紧,靠床边的木头箱子上盖着一块花格子布,颇有些巴宝莉风格,只是有些破旧,可以算是古董的巴宝莉吧。
床头插着一只灯笼,小小的一盏,里边没有点亮蜡烛,可是灯笼被擦得很干净,十瓦的灯泡照着,闪闪的发亮。
没想到唐美丽还有些小资情调,床边还挂一盏小灯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看起来很精致。杨宁馨看了看唐美丽,穿着建筑公司发的统一制服,看上去英姿飒爽,比刚刚来城里的时候精气神好了不少。
“小唐,坐坐坐,别站着。”
杨树生指了指靠椅,自己先坐了下来,杨宁馨走到门边把门给关上。
唐美丽赶着给三个人倒了几杯开水:“伯伯,婶子,我还没去买茶叶……”
“不打紧的。”杨树生笑着摆了摆手:“小六说想要来看看你,我们正好出来散散步。”
廖小梅端起开水喝了一口,望了望杨宁馨,该怎么开口跟唐美丽说呢?
端起茶碗,房间忽然就沉默了,谁也没出声,一种奇怪的宁静。
“宁馨……”唐美丽探询似的看了杨宁馨一眼:“虎子这周有没有回家?”
猝不及防,没想到唐美丽先把问题抛了出来,杨宁馨只能点了点头。
“那……”唐美丽的眼睛一亮,那瞬间,真的能用诗句所形容——恰似星光落在眼底。
杨宁馨坐在唐美丽身边,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撒娇似的笑:“丽姐姐,咱们先不说这些事情,就说说你以后的打算吧。”
唐美丽一怔,转眼又笑了起来。
小六真贴心,或许是不想让杨伯伯和婶子知道这件事情吧。
“我也没什么打算,好好干活,不给杨伯伯丢脸。”唐美丽伸手整了整衣袖,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笑容:“公司真好,管吃管住还给发衣裳。”
除了十八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建筑公司每个月都会发三十张早餐票和六十张正餐票,吃饭不用钱,直接给餐票就成,住公司宿舍不用交房租,真是省去了两件最大的花销。
这样好的地方,她真想一辈子呆着。
廖小梅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嗔怪似的看了杨树生一眼:“树生,你咋不早给我找个这样的工作哇,可以攒下不少钱了。”
杨树生没想到这事儿怎么就落回到自己身上了,他嘿嘿笑两声:“以前哪有临时工,不是这两年才兴起么,再说了,我也舍不得你到这种地方来干活,你都四十多了,哪里还能和年轻人一样拼体力,你啊,还是卖点早点,平常就休息着,不用到外头受累比较好。”
“妈妈,你卖早点不比在建筑公司好?”杨宁馨赶紧声援杨树生:“建筑公司日晒雨淋的,爸爸是怕你的脸被晒黑!”
虽说这个时代有商品粮吃当然要比农村户口要好,可廖小梅这个年纪,确实很难搞定工作——杨树生又不是什么当大官的,不过是木材公司的一个总务主任而已,给唐美丽找到临时工的事情也是机缘巧合,并不是他有什么权势。
廖小梅自己做早点卖也不会比建筑公司的职工差,每天几块钱收入是有的,一个月好几十块哩,杨宁馨还寻思着到时候给她找一间门面,就不用每天推着小车子出去,下雨天也能开业,不用看着天色不好就唉声叹气。
杨树生毕竟还是关心自己的,廖小梅这时候只看到了丈夫的那一片柔情,想想杨宁馨说的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甜蜜的笑了起来。
唐美丽在一边看着,心里羡慕。
要是能和钟文生这样,一起携手生活,相濡以沫白头到老,那该多好。
“丽姐姐,这灯笼真好看,你在哪里买的?”杨宁馨没话找话,用手拨了拨灯笼,那盏小灯笼就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唐美丽看了一眼那个灯笼,笑得很开心:“别人送的。”
杨宁馨瞬间就明白,肯定是那个钟文生送给唐美丽的。
她伸手将那盏灯笼提了出来,仔细看了看灯笼壳子,折叠的地方落了一点点灰尘,留下些许阴影。
“丽姐姐,这灯笼已经旧了,把它给扔了吧。”
杨宁馨做了个要扔的手势,唐美丽脸色一边,飞快的伸出手来抢灯笼杆子:“不要,不要扔。”
这般痴情模样,看得杨宁馨心酸。
“丽姐姐,这灯笼……”她把灯笼还给了唐美丽:“人不如新,灯笼也一样。”
唐美丽惊跳了起来,她敏感的捕捉到一丝不详的信息:“宁馨,出了什么事情?”
杨宁馨转过脸去,心里不断的打着腹稿,该不该给唐美丽一个痛快,让她断了念想。
“宁馨,请你告诉我!”唐美丽抓住了杨宁馨的胳膊摇了摇:“是不是虎子这次回去发现了什么?”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疑惑担忧,还夹杂着一丝丝恐惧。
“小六,你就直接说了吧。”廖小梅不忍心看唐美丽的脸,这是一个被爱情折磨的少女,鲜嫩的青春正受着炙烤,就如绿叶一点点透出微黄的枯败。
“丽姐姐,那个钟文生他……”杨宁馨看着唐美丽这样子,实在不忍心讲,可是她现在已经没办法回避这个事实,与其欺骗唐美丽,还不如让她知道钟文生的本质,不要再惦记这个渣男。
“他怎么了?生病了吗?还是……”
唐美丽神色紧张,往不好的方向猜测,可却没猜到真实情况。
“那个钟文生已经和别的姑娘订婚了,这次他去广东打工的地方就是那个姑娘家的亲戚开的厂。”杨宁馨看了一眼唐美丽,那个刚刚还容颜娇艳的少女,这时候嘴唇发白,眼神呆滞,眼圈已经红了。
“小六,这是真的吗?”
好半天,唐美丽才幽幽的问出了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艰难。
“是真的,邱成才去了他家,钟文生的爷爷奶奶告诉了他这件事情。”杨宁馨握紧了唐美丽的手:“丽姐姐,钟文生不是个好人,他跟别人订婚了都不告诉你,偷偷摸摸去了广东,而且听邱成才说,钟家正筹备给他办婚事,还有两个月钟文生就要回来跟那女孩子结婚呐。”
“我不相信,不相信。”
唐美丽摇了摇脑袋,眼前似乎看到了钟文生的影子。
他个子不高,可是长得很俊,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舒服。
“美丽,等我攒够五百块钱就让人来向你家提亲。”他笑着对她这么说:“我要买个金戒指给你戴上,把你牢牢套住。”
他的话听上去总是这样动听,让她觉得心里头欢喜。
可是……他竟然和别人订婚了,而且没有告诉她!
如果他当面告诉她,就说他不喜欢她了,让她别再想着他了,或许她还不觉得这样委屈,可是他就这样悄悄的走了,没有留下半点音信,这让她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丽姐姐,这是真的,你不能不信。”杨宁馨怜惜的看着唐美丽,两行清泪已经从她的眼角滑落:“丽姐姐,你要是不相信,下次放假,我们可以陪你回主步村去问一问。”
唐美丽自己回去太危险了,要是碰上唐家的人,把她强制压回去就糟糕了。
“我……不回去,我要等他来找我解释。”唐美丽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坚定的神色:“你不是说他过两个月就会回来吗?请虎子再跑一趟,给我捎个信,让他自己来找我说个明白!”
没想到唐美丽竟然有这么果决的一面!杨宁馨惊讶的看着她,发现这个瘦弱的女孩似乎瞬间就变得坚强了。
“我不能回去,我要好好工作,我不能让杨伯伯失望。”唐美丽吸了一口气,可是眼泪却纷纷乱乱的落了下来:“杨伯伯说只要我好好表现就有机会做城里人,不管怎么样,我要先变成城里人,吃公家饭。”
“没错!”
杨宁馨激动得快要跳起来,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不管钟文生那渣男现在怎样,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再说。
没想到啊,唐美丽都不用她来启发教育,自己先已经想通了。
“美丽啊,你这样想就对了。”廖小梅点了点头,很赞成唐美丽的想法:“一个女人最要紧的就是手里要有钱,自己能挣钱就腰杆儿硬,不用依靠谁,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小梅,我可没对你甩脸子。”杨树生赶紧反省自己:“你别把我带进去。”
“谁说你呐,我可没说你,我是告诉美丽,女人千万别想着依靠男人,还是靠自己才靠得住。”廖小梅用自己做了个例子:“你看婶子我现在每天做点小买卖,每个月能挣个几十块钱,要买点啥用点啥,不用向杨伯伯讨钱,这样的日子过得才舒心。”
唐美丽点了点头,手里有钱当然是一件事情,可她想做城里人是要争一口气,要钟文生看看,放弃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蒸馒头蒸(争)口气,美丽,你要好好的过日子,让那个有眼无珠的男人去后悔。”廖小梅喝了一口水,继续谆谆善诱:“世上三条腿的蛤ma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这话说得有些俗,唐美丽听得脸上一红,低下了头。
第二百零八章
十一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统一的工装下头得穿上衬衣线衣才能御寒,深蓝色的工装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里边洁白的衬衣领,在建筑公司,这样的打扮并不常见。
因为建筑公司的职工大部分是要下到工地去的,每天一身灰尘回来,穿出去是件白衬衣,穿回来可就变成灰色的衣领了。
可是唐美丽却执着于这样的打扮。
她爱整洁惯了,哪怕是穿着破旧的衣裳,可照样还是要洗得干干净净,穿上去整个人显得很精神。
她有一次在街上的杂志摊上翻看书籍,找到一本《上海时装》,特地留心了一下里边的时髦款式,有两页上边就是白衬衫打底,外边陪着各色毛衣,有纯驼色开衫,也有五彩缤纷的套头毛衣,白色的衣领压着毛绒绒的衣裳,看上去简单大方又显得优雅。
第一个月发工资,她捧着那十八块钱看了又看,拿出两块钱跑到东风商场去买了两件白色衬衣,一副毛线针,几束毛线,她要给自己打一件绒线衣,穿到白色衬衣上边肯定好看。
在毛衣没有编好之前,她就把工装穿在了白色衬衣上边,深蓝色的工装和白色的衬衣相互依托,很好的衬托出她的美丽,窈窕的身姿,如画的眉目,引得不少男职工的侧目。
“美丽,今天来得好早。”
虽然只有七点左右,木材公司职工宿舍的工地上已经有了人影晃动。
几个年轻男职工看到唐美丽夹着小板子走过来,都凑了过来献殷勤。
这么美丽的姑娘,虽然只是临时工,可却依旧对他们具有吸引力——不管怎么样,美丽的女生总是招人喜欢。
唐美丽现在已经不用和男职工一起做拌灰浆这样的粗活,公司分了一项比较轻松的活计给她,负责管理建筑材料,她只用坐在棚子里记录一下进货和出货就行,不用到外边去晒太阳,吹风淋雨。
唐美丽羞涩的朝那几个年轻小伙子笑了笑:“你们也好早。”
“美丽,你做事很细心,我们已经和陆经理说过了,下次的工程还请你做材料记录。”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跑到她面前,眼里全是爱慕的神色:“有你在这里,我们就放心多了。”
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看着这边的热闹,脸上露出了笑容。
果然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了美女在工地上,小伙子们精神都振奋了。
只可惜那些小年轻都在瞎想,公司高层早就商量过了,等陶部长的儿媳妇调走,就让唐美丽给补上那个缺。
“漂亮姑娘端茶泡水,客户看了都会心情好。”
唐美丽来建筑公司一个来月了,做事认真踏实,看到人都是一脸羞涩的笑容,她生得不错,脸上带笑让她看上去更美丽动人。
“都在这里干啥呢。”陆经理朝这边走了过来:“快要上工了,各司其职,调度的去调度室,招工的守门口去,没见那边找事干的人都排好队了吗?咱们也在这工地弄了大半年了,快些完工去接别的活。”
小年轻们哄笑着走开:“是是是,经理教训得是!”
工地门口已经排了二十来号人,脸色黧黑的农民工翘首盼望着工地快些开门招人,排在前边的人脸上带笑,队伍后边的人有些不放心的踮脚张望,心里一遍一遍的数着前边的人数,看看自己今天能不能找到事情做。
木材公司职工宿舍这边已经到了结尾阶段,对农民工的需求量不是很大,所以来排队的人并不算多,负责招工的年轻人拿着一块牌子竖在门口,捧起了本子:“来来来,一个个的进去。”
进去一个人,就到本子上登记一个名字,晚上结账的时候就在那名字后边签字,不认识字的就按手印。
人一个接一个的进去了,当他们跨过大门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今天的工钱挣到了。
唐美丽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木板,上头夹了一张纸,她低头写着字。
谢天谢地,她在湖湾小学旁听,让她学会了识字,对付日常生活的书写绰绰有余。
刚刚领走了两包水泥,必须要记载下来。唐美丽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在耳边小心翼翼的问:“陆经理要我领两桶地面胶,五栋用。”
这声音很熟悉,唐美丽握笔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不敢抬头,身子就如化石,僵硬的弯出了一条弧度。
“美丽,有人要领东西啦。”
工棚里负责发放东西的年轻小伙子有些奇怪,冲着她喊了一句。
唐美丽缓慢的抬起头来,脸上有着一丝勉强的笑意:“我知道。”
“美丽,你怎么在这里?”
惊呼一声,一个男人朝前边冲着走过来一步,可脚步才迈出又怯生生的停下,站在不远的地方,仔细打量着唐美丽。
唐美丽没有出声,拿着木板的手在颤抖。
面前站着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唐大根。
“美丽,你、你、你……咋在这里啊?”
唐大恨的声音很迟缓,说得很慢,可却压制不住他的激动,声音有些变了调,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糟糕,似乎要哭了出来。
唐美丽咬紧了嘴唇,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扭头对那个年轻人说:“给他两桶胶,我这边登记。”她转过头来看向唐大根:“你……过来签名登记。”
眼泪水一滴滴的从唐美丽的眼角滚了出来,落在她握笔的手上,滚烫灼热,让她几乎要握不住笔。唐大根慢慢的挪步过来,看了看唐美丽身上穿的工装,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可却又笑不出来。
“签个名吧。”唐美丽把夹着记载表的木板递到了唐大根面前,手在微微发抖,木板也在不住的发抖。
唐大根伸出手指:“印泥。”
唐美丽把桌子上那盒印泥拿起来,唐大根伸出手指在印泥上按了按,又在记载材料进出的那张表格上按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按下手印的时候,眼睛盯住唐美丽,嘴唇哆哆嗦嗦,似乎要说什么,可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哎哎,你过来搬地面胶哇!”年轻小伙子把两桶地面胶拎了出来,放到工棚外边,看看唐美丽,又看看唐大根,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有某种奇怪的关联,让人看了有些尴尬。
唐大根慌慌张张把印泥盒子交还给唐美丽,朝工棚那边走了一步,弯腰把两桶地面胶拎了起来,转身弯腰朝楼房那边走了过去。
唐美丽看着那佝偻的背影,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出来。
年轻的小伙子站在旁边,看到唐美丽悲伤的哭泣,有些手足无措:“美丽,你怎么了?这人是谁啊?你怎么看到他就哭了?”
唐美丽把木板夹子和印泥放到桌子上,趴在椅子上,一张脸搁在两条胳膊之间,哭了个稀里哗啦,她不敢大声的哭,只能咬着嘴唇,眼泪水不住的落下来,把衣裳袖子都弄得潮湿一片。
梨花一枝春带雨,美人哭起来更让人心疼,唐美丽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她的眼圈红红,眼睛里泪水盈眶,就如春天里湖水映着阳光,不住的闪烁着波光,那忧伤的妩媚让旁边站着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看呆了眼,竟然忘记说话。
“他……是我一个亲戚。”唐美丽哽咽着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哦哦哦,是不是原来他总欺负你们家?”年轻小伙子已经脑补出极品亲戚欺压弱小的画面,一时间英雄气概满满:“你别怕,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
唐美丽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看到美人对他这般信任,年轻小伙子更得意了,把脊背挺直,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了几分。
唐美丽擦了擦眼睛,冲着那小伙子笑了笑,转过身来抓起那块木板,呆呆的看着上边新印上的指纹。
红红的一枚指纹,上边有弯弯曲曲的图案,她愣愣的看着,眼前闪过唐大根的脸。
这么多年来,父亲唐大根之于她,只是一个身份上的爹,他对她缺少父女的亲情,每次奶奶李阿珍打她的时候,他并没有为她说多话,只是在她回到自己屋子哭的时候,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让她不要伤心:“别哭了,你下次好好带着弟弟们玩,你奶奶就不会生气了。”
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只会让她忍受不公平待遇不能反抗的人。她有些担心,既然唐大根知道她的落脚点,会不会回家去喊人来把她押着回旺兴村?
她不愿意回去,她要抓住这个变成城里人的机会,她要过上自食其力手里有钱的日子。唐美丽抓紧了手里的木板,回头看了看那边守材料的小伙子,但愿到时候他能帮上忙。
只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整整一上午,直到散工,唐大根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过,她提心吊胆一个上午,可却没有见到危险的临近,这让她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自己站在一幢危房之下,那房子随时会倒塌下来。
“收工收工,回去吃饭咯。”
工棚里的小伙子看了一下工地上陆陆续续走出来的人,很高兴的招呼唐美丽:“要不要一起走?”
唐美丽笑了笑:“好,你先走,我就来。”
建筑公司单身的男职工多,不少人都朝她献殷勤,唐美丽明白他们的心思,可她不想被人误会自己和哪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毕竟还没听到钟文生亲自对她说散伙的话,她绝不相信他就会这样抛弃了自己。
跨出圈着工地的围墙,唐美丽正准备朝前边走,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她。
“美丽!”
她站在那里,挺直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