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得很快,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马上就出节了。
元宵节是传统节日, 各地都要扎灯笼庆祝,有些地方还有各种活动,白天里头逛庙会,到了晚上放花灯, 只是这都是一些旧俗, 随着“破四旧”的风气掀起, 很多地方已经没了庙会, 只不过还是在旧址会有些杂耍艺人带着猴子敲锣打鼓的在讨钱——毕竟他们也只能靠着这春节挣点钱了。
破旧俗的对立面是树新风, 大塘公社计划举办一次忠字舞比赛, 各个大队送上本队最好的节目,然后再选出最好的来加以褒奖。
正月十五这一天, 正是初选的第一天。
一大早的, 杨林江就在广播里喊让大家吃饱饭,带上干粮饼子, 准备去竹布村那边参加比赛。
竹布那边有一个城隍庙, 庙前边有一块很大的地坪, 往年的庙会都在那里举行,大塘公社把今年的忠字舞比赛地点就定在那里, 各大队轮流在那里举行初赛,到了二十六那一天, 初赛的优胜者再齐聚城隍庙进行决赛。
吃过早饭, 湖泉村的男女老少精神抖擞的到村口集合, 参加忠字舞比赛的,左亚辉要求脸上都要搽粉儿抹胭脂红,众人听了只觉新鲜不过,一个个笑嘻嘻的站在那里相互打趣:“你这搽着粉,跟那杂耍的猴儿差不多了。”
“看把你能的,看看你这样,比我又好得了多少?说我是那玩杂耍的猴儿,等会你上台还不是一样?”
村口支起了几个简陋的草棚,左亚辉带着女知青给村民们化妆,胭脂水粉都是她回家过年的时候去学校找的,破四旧运动开始,艺术学校遭了殃,老师们下放去劳动改造,学生们变成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家再教育,那些化妆间里被砸得一片狼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左亚辉决定要抓住这次忠字舞比赛的机会露脸,所以她横下了一条心,趁着晚上偷偷摸摸进了学校的化妆室,兜了一大包粉水口红回来——她指导的忠字舞一定要与众不同,湖泉村的精神面目一定要积极向上,就像搽在脸上的胭脂,红扑扑的一片!
这个节目出彩的那一刻,就是她左亚辉露脸的时候!
从城里回到湖泉村,左亚辉给几个女知青做了简单的培训,她们就化身成为熟练的化妆师,这会儿拿了刷子眉笔给村民们化妆。最前边那十个后生是化得最用心的,眉毛胭脂加口红,还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看上去像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
可惜没系红肚兜,身上穿的是半旧军装。
围观村民们指着他们笑得嘻嘻哈哈:“这么一打扮,都不像本人了,大牛,你都成唱戏的了!”
几个小伙儿坐在那里急不可耐,只想瞧瞧自己啥样,偏偏女知青不肯放过他们,情描慢涂的,粉刷弄得他们心里头痒痒的,一抬眼,就见着窈窕的身姿在自己身边,一股淡淡的清香钻到鼻孔里,怪好闻的。
这香味飘进鼻孔,几个后生突然就稳住了,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杨国平家小六过来了!小六搽了粉真是好看,跟年画上的小娃娃一样呐!”
一阵哄闹的声音,村民们抬头朝那边看了过去,就见杨树生抱着杨宁馨走了过来。
左亚辉吃过早饭在家里就给杨宁馨化了妆,给她扎了两把小辫子,彩色皮筋缠成一节一节的,杨宁馨照着镜子一看,感觉是两根小甘蔗挂在脑袋两边一样。脸上搽的胭脂实在有些厚,红通通的两大片,和她粉白的小脸衬着,实在有些瘆人。
可是每个年代的审美观都不同,当杨宁馨被杨树生抱了出去的时候,湖泉村的村民们个个都夸她化妆以后更好看了。
这绝非是奉承,杨宁馨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出货真价实的赞美。
好吧,不再去想自己刷成猴子屁股那样的脸,就当自己已经是美若天仙,美得颠倒众生好了,杨宁馨朝周围的村民笑了笑,红艳艳的小嘴跟菱角儿差不多。
“左知青,快些哩,莫要弄太长时间。”杨林江站在一边拼命催促:“化好妆的快些去拖拉机上坐着,只能麻烦连生多送几趟了。”
高连生坐在拖拉机上拍了拍扶手:“没事哩,谁让我是湖泉村的哪?换了别村的,我可不干!”
过年前他就藏了一壶油,就是准备正月十五送人的时候拿来用——他是给大队开拖拉机不假,可总得有个亲疏远近,一个大队里可是有七八个生产队,送了一个队不送别的队,人家肯定会埋怨,送湖泉村的就顺理成章了,谁叫他住在湖泉村哪?
拖拉机“突突突”的响着,好一阵噘头拱屁股,总算是开着走了,车上满满登登的坐了二十多个人,杨宁馨瞅着那车轮,好像还没塌下去,不免感叹这拖拉机的轮胎还真是质量好,耐磨又能承重。
把最前边的十个后生化了妆,后边的就简单了,索性连坐都不用坐,村民们分排站好,一个女知青拿胭脂在脸上刷一下就朝后边走,一个拿口红的跟上,在嘴唇上一撇一捺,这个妆就算化好了,才不到半小时,村民们脸上都有了两个红团团,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差不多到了十点,忠字舞比赛才开始,湖泉村所属大队有八支参赛队伍,湖泉村排在第一位,杨林江听了有些慌,扯了左亚辉到旁边商量:“第一个出场……会不会不太好?”
左亚辉白了他一眼:“杨队长,你知道什么叫先声夺人不?”
杨林江摇了摇头:“不晓得哩。”
左亚辉叹了一口气:“这参加比赛啊,要么就第一个上去,镇得住场子,后边的再好也没辙,要么就得抽到最后一个去压轴。咱们村第一个上去没问题,还有谁能比得上咱们村?你看看那些来跳忠字舞的,都啥样哩?”
杨林江看了看周围,别的生产队都是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脸上也没搽红团团,自己村可打眼多了,脸颊一色的红,特别是前边领舞的二十个,穿着半旧的军装,看着就觉得整齐又亮眼。
“中,我得叮嘱小六去,可不能慌神。”
被左亚辉一说,杨林江安心多了,摸着去找杨宁馨,抬头看了看周围,就看着不远的地方杨树生抱着杨宁馨站在那里,正和廖小梅在说话。
“小六,小六!”杨林江从人群里挤着过去,挤到了杨树生身边:“小六,你可要争气点啊!”
杨宁馨睁大眼睛望着杨林江,一副不懂的模样。
杨林江着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小六,小祖宗!二十斤大米哩!”
看着杨林江那样子,一额头的汗,脸上的胭脂也糊成一片,杨宁馨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杨林江还真是不能开玩笑,自己才稍微装了下,他就急成这模样。
“大米!”杨宁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杨林江舒了一口气:“妈呀,小六,你要吓死爷爷哩!”
“各生产队注意了,大家都尽快排好队,比赛马上开始!”
广播嗡嗡嗡的响了起来,那块地坪里搭着的台子上竖起了一根杆子,上头挂了个麦克风。
台下的人赶紧分列站好,刚刚看上去毫无秩序的人群很快井然有序的分成了很多队。杨宁馨扫了一眼四周,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完全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来参加这个忠字舞比赛。
“小六,该上台了。”左亚辉让杨树生把杨宁馨放了下来,牵了她的手走到舞台中央。
看台下一片哗然,一个小不丁点儿站在中央,落落大方的看着全场。
“这是谁家小娃儿?看上去不过一岁多一点点!”
“她到这里做啥哩?这不是忠字舞比赛吗?”
左亚辉把麦克风取了下来,塞到了杨宁馨手里,冲她眨了眨眼:“小六,加油!”
杨宁馨点了点头:“加油!”
“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着左亚辉下台指挥湖泉村的按着设计的路线上台时,杨宁馨开始奶声奶气的背诵起《大海航行靠舵手》那首歌来。
左亚辉微微一愣,自己没让小六全背出来呀,就告诉她当个小小报幕员,没想到她记性这么好,整个一首歌都能记得住。
看台下开始骚动了起来,众人啧啧惊叹:“哪来的小娃儿?这么聪明!”
第一排坐着几个穿军装的评委,饶有兴趣的望着杨宁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湖泉村每天都在排练忠字舞,一片红心向着党,向着伟大的□□!”背完这首歌曲,杨宁馨又热情洋溢的加上了这几句话,声音甜美里头带着奶味儿,听起来很舒服。
左亚辉笑容满脸接过杨宁馨的麦克风,开始领唱,女知青和湖泉村的村民们早已把节奏记得滚瓜烂熟,跟着她的调子开始整齐划一的跳起了忠字舞。
歌声甜美嘹亮,舞蹈整齐大气,特别是在最前边领舞的小女娃惊艳了全场。
湖泉村跳完以后,地坪里一片沉默,忽然间不知道是谁在鼓掌,刹那,掌声就像潮水一样席卷了整块地坪,一波接着一波,一波高过一波,似乎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评委站了起来,拿了麦克风按着桌子,激动得牙齿都在打颤:“跳得太棒了!我们要把湖泉村这个忠字舞送到省里去!”
第三十三章
站起来的那个人,穿着一件褪色的军装,高高瘦瘦,鼻梁上戴了一副眼镜。
他按着桌子说过那两句话以后,又大步走到了舞台上,冲着湖泉村的男女老少上上下下打量着,最后的目光落到了杨宁馨身上。
他蹲了下来,看着杨宁馨的眼睛:“小朋友,你知道什么叫忠字舞吗?”
这是在考量自己的政治觉悟?杨宁馨的目光在那男人身上溜了一眼,敏锐的嗅到了一点官方的气息——没办法,前世为了准备公务员考试,看了太多关于政治方面的书籍,以至于只要看一眼都能把这个人的所属阶层划分出来。
这人是公社请来的评委,从他先前那句牛皮哄哄的话来看,他至少是县里的领导。
杨宁馨不慌不忙,拿起话筒笑着对那男人说:“忠字舞就是为了向我们敬爱的□□爷爷表忠心而跳的!主席爷爷带领了我们解放新中国,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要感谢他,要忠诚于他!”
她的声音清脆,通过麦克风传到了地坪每一个角落。
下边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又起了一波欢呼之声:“□□万岁!中国□□万岁!”
那个瘦高男人听了杨宁馨的答复非常满意,慢慢站起身,扫视了一眼湖泉村的村民:“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是谁?”
杨林江笑得合不拢嘴,嘿嘿嘿的从后排绕了出来:“是我。”
“你们队上的政治思想工作抓得不错,你这生产队长当得好!”
得到了上级的肯定,杨林江激动得全身发热,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着喊:“□□万岁!中国□□万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种好地!”
那个男人笑了笑,拿着麦克风凑到了嘴巴边上:“湖泉村的忠字舞跳得太好了,而且他们的节目不仅仅编排得好,更重要的是大家动作整齐而且表情丰富,从舞蹈动作里更能看出湖泉村的村民们一心向党,忠于伟大的领袖□□!”
他低头看了看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杨宁馨,感叹了一句:“湖泉村就连这样的小娃娃都能知道最重要的道理,这是为什么?这是说明他们村高度重视政治思想工作,抓思想斗争,要从娃娃抓起!”
台下的人拼命的鼓起掌来。
评委席里又有人站起,示意报幕员把话筒递给他:“刘部长说得很有道理!大家一定不要忘记政治思想工作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要以为现在是和平岁月,可还是有一批跳梁小丑躲在我们的ge命队伍里,随时有可能跳起来做小动作,颠覆我们的共和国!”
后来杨宁馨才只知道,这位戴眼镜的评委是县里宣传部的部长。
“给我和湖泉村来个合影!”
刘部长弯腰把杨宁馨抱了起来,笑着冲底下那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声:“我还要和这个小朋友单独照一张。”
杨宁馨眨巴眨巴眼睛:“叔叔,照片可以给我一张吗?”
她不知道这个人以后会是什么命运,可毕竟他是当官的,指不定以后能帮点什么忙,手里有和他合影的照片,也算是有点小小资本。
这小女娃儿还真是机灵,竟然知道要照片!刘部长点了点头:“当然可以,照片洗出来以后,我让人送一张到你们村里去。”
胸前挂相机的那个男人是县城日报的记者德胜,刚刚湖泉村跳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脑海里酝酿出一篇新闻稿件,拿了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个不停,现在听刘部长说要和湖泉村的村民合影,更加高兴,端起照相机咔嚓了好几张。
他眯了一只眼睛看着刘部长怀里那小女娃儿,越看越好看,忍不住又多拍了几张。
台下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湖泉村的男女老少,心里头觉得他们这次可真是出尽了风头,还能在县城的报纸上露脸,真是天大的荣光。
围观群众里,有一个目光热烈,更是盯住杨宁馨不放。
“小红!”
他认出了她,她就是被人抱走的小红!
虽然分开九个多月了,可他还是能认出她来,因为前世他们俩是一块儿长大的,她长什么模样,他心里很清楚。
即使她脸上搽着胭脂,涂了口红,可她还是那个小红,他一眼就能认出。
今天是大塘公社第一天开始忠字舞比赛,作为油梓组的生产队队长,邱福林自然是要过来观摩学习,出门的时候把小虎子也给捎上了:“爷爷带你去看热闹。”
孙子这大半年来好像沉默了不少,邱福林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林淑英曾和他说感觉是隔壁小红不在了,虎子不开心,邱福林有些不相信,小孩子家家的,少个玩伴还能惦记这么久?更别说那小红是个啥都不会做的奶娃子,能和小虎子玩啥哩?
但是看着孙子不开心,邱福林心里头也不舒服,总想多带着他到处玩,今天有比赛,这热闹肯定得来看,他拉着虎子的手,祖孙俩搭了邱小松的拖拉机到了竹布村。
看到湖泉村的忠字舞,邱福林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人家队里咋就搞得这样好哩,特别是那个小女娃子,瞧着不过一岁上下,咋就这样机灵哩!
他得向那位队长取经才行。
等着湖泉村的人下了台,邱福林排除万难的挤了过去,为了不被挤散,他把小虎子扛在肩膀上从人群里擦身过去。今天来跳忠字舞的人很多,来看忠字舞的人也很多,一眨眼的功夫,就很难找到湖泉村的杨队长了。
好在湖泉村还是有醒目的标志——脸上的胭脂红。
邱福林眯着眼睛看了看,就见舞台右侧有不少红着脸晃来晃去的脸孔,他赶紧朝那边冲了过去。
小虎子骑在邱福林的肩膀上,眼睛也不住的到处睃。
他看到了她!
在一群搽着胭脂的人里,她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别人脸上的红块好像是染坊里最低劣的染料染出来的,而她脸上的红却是那样自然,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白里透红。
当然,小虎子并不知道,那是因为杨宁馨下台以后拼命的用手去擦脸,她觉得脸上贴着两个红团子实在太丑了。
“小红!”他轻轻的喊了一声,扭了扭身子。
“虎子,别动!”邱福林大声呵斥了一句,孙子怎么乱动起来了呢?万一摔着怎么办?
“哦……”小虎子拉长了声音,乖乖的坐好,他看到小红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小娃儿,正骑着大人的肩膀,他一心想快些跑到她身边去。
然而邱福林并没有把小虎子带到杨宁馨身边,他直接朝杨林江冲了过去:“老杨,你们村上这节目搞得真好!”
杨林江很得意,抹了一把脸:“可不是吗,费了老大的劲!”
他放下手的时候,额头上也沾满了胭脂,整个人称了一个红脸关公。
“你这东西……哪来的哩?”邱福林指了指杨林江的脸:“你们村咋一个个脸上都能红通通的?”
“哦,那是我们村的左知青从城里带回来的好东西!”杨林江骄傲的一挺胸,他可是慧眼独具,别的生产队不要女娃娃,他可偏要挑女娃,这不露脸了?县里的部长说过了,要把湖泉村这个忠字舞的节目推到省里的大舞台上去跳哩!
邱福林实在是羡慕得很,要是自家队上也能有这舞台效果,那肯定能受到好评哩。
“那好东西能不能借了给我们队用用?”邱福林觉得可以和杨林江商量商量:“我们队今年秋天给你们队送五十斤米,成不?”
“那怎么成?”杨林江摇了摇头,声音里略带着骄傲:“我们村要参加决赛,还要去省里表演,还不知道那些东西够不够哩。不好意思了,老伙计,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是没办法,你也听见了,刘部长说的,要把我们湖泉村这节目推到省里去!”
放在以前,五十斤大米已经足够能让杨林江动心了,可这一次却情况不同,湖泉村还得继续用左知青带回来的东西哪!湖泉村在以前的比赛里从来没有得过好名次,这一回忽然就来了个开门红,镇得后边几个生产队都没了气焰,杨林江心里头乐呵得很,身子都快飘了起来,那五十斤大米也没能把他拖回地面上来。
“唉……”邱福林叹了一口气,人家说的也没错,以后他们湖泉村还得用哩,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
“老伙计,我跟你说,你可以用印油哇!”杨林江看着邱福林怅然若失,也有些过意不去,积极的给他想办法:“你去大队弄一盒印油来,拿个公章,每人脸上盖一下,用手抹开,这不就成了?”
“对哇!”邱福林眼睛一亮:“老杨,还是你厉害!”
“嘿嘿嘿……”杨林江搓着手,憨厚的笑着,就听邱福林问他:“你们队上那个女娃娃,咋这样厉害哩?有两岁没有?”
“哪里有两岁咯,人家才刚满一岁!她可是我们湖泉村的宝贝疙瘩,聪明,又生得好看,这一次忠字舞,她可真给我们长脸了!”杨林江伸手指了指地坪外边一颗歪脖子槐树:“喏,你瞧,她就在那边呐。”
第三十四章
顺着杨江林的手看了过去,小虎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小红。
抱着她的是那天出现在旺兴村的那个男人,他眉开眼笑的和旁边的人说话,不时转过脸来,用充满宠溺的眼光看着小红。
他肯定很喜欢小红吧,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小虎子心里头很乱,他想着要去把小红找回来,可又觉得小红回来以后日子会过得很辛苦,还不如让她在湖泉村住着。
只是……他不能时时刻刻的看到她,不能守护在她身边,他心里很不踏实。
邱福林驮着小虎子走到了杨树生身边,仔细的看了看小红:“你这娃儿可真是聪明。”
杨树生憨憨的笑了笑:“您说得客气,要说聪明,可轮不上她。”
“咋不聪明呐,这么小的人儿就能到台上跳舞,咱们方圆十几里都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娃儿来哩!”邱福林羡慕的看了看杨宁馨,连声叹气:“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家都夸我这大孙子聪明,可我看了你小囡跳舞,我孙子哪里比得上她一刷儿。”
杨树生抬头看了看小虎子,见他虎头虎脑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不由得赞了一句:“您孙子长得可真好,一副有出息的模样。”
杨宁馨跟着杨树生抬头看了看,忽然就愣住了。
面前这小娃儿,有些眼熟哩。
圆头圆脑圆眼睛……好像是那个每天给她来洗脸的小虎子。
她已经有九个多月没见过小虎子,一时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和当时小虎子看自己是一模一样,那样热烈,那样聚精会神,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
她想起了在旺兴村呆过的一个多月,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艰苦得让杨宁馨不想再去回忆,而小虎子对她的照顾,那是黑暗里的一道亮光,照亮了那段黑暗,让她在晦涩里看到一点点光明。
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他吗?杨宁馨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仔细的看了又看,那双眼睛很熟悉,目光还是那么温暖,应该就是他,没错,应该就是那个喂麦乳精给自己吃,每天给自己洗脸的隔壁小哥哥。
看到杨宁馨,小虎子很激动,瞪着眼睛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廖小梅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茶水从那边走了过来:“小六,咱喝点水。”
正好有点口渴,杨宁馨转过头去,嘴巴凑到了茶碗边上,廖小梅把碗底端起来一点,慢慢的喂她:“小六,别喝这么快,小心呛着。”
她的声音很轻很甜,望着杨宁馨的眼神格外温柔,就像春天的小溪,淙淙淌过心田。
小虎子暗自感叹了一声,小红的养父母对她都很好,她可真是过上了好日子,自己还真的不必要天天提心吊胆的想着她是不是过得好,有没有被养父母欺负,看起来他可以放心了。
“小六?她的名字叫小六吗?”小虎子好奇的问了一句,他觉得小红的名字比小六好听一些,也不知道是他习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杨树生抬头看了看他,点头笑了笑:“是啊,她是初六生的嘛,又是我们家第六个娃儿,我们叫她小六挺顺口。”
廖小梅看着小虎子对杨宁馨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逗弄了他一句:“那你要不要下来和小六妹妹玩儿?”
听了这句话,小虎子就不安分了,在邱福林身上扭来扭去,邱福林只能把他放了下来,一边叮嘱他:“你要带好小六妹妹哇。”
“爷爷,我知道。”小虎子抬头盯着杨树生怀里的杨宁馨,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笑容:“小六,你要不要下来和我一起玩?”
“树生,你把小六放下来吧,让她和这个哥哥到旁边玩一会儿。”
廖小梅觉得杨树生老是这么抱着小六也不是一回事儿,小六现在比以前可重多了,上回到大队去的时候,让她站到磅秤上称了下,都有二十二斤了哩。
杨树生不放心的看了看小虎子,这么小的娃儿,不过五岁,能带好他的小六?他还怕小六被这小娃子欺负了去哩。
“叔叔,你放心,我会带好小六的。”
杨树生一愣,这小家伙还挺懂事,自己要是还抱着小六不放,倒是显得自己小气了。
他把杨宁馨轻轻放到了地上,在她耳边叮嘱:“玩累了跟爸爸说,爸爸抱着你。”
“好。”杨宁馨点了点头,心里头暖烘烘的。
“小六妹妹,我给你变戏法好不好?”小虎子带着杨宁馨走到茶水摊子旁边,从桶子里拿了三个小茶碗,旁边看茶水摊子的人马上冲了过来吆喝了一句:“哎哎哎,你拿茶碗干啥哩?”
“我变戏法给小六妹妹看。”小虎子指了指杨宁馨:“我带她来玩儿。”
看茶水摊子的人一看到杨宁馨就眉开眼笑:“原来是你啊!行行行,你拿着这几个茶碗带你妹妹玩,记得给我送过来就行了。”
杨宁馨冲那人甜甜的笑了笑,那位中年大叔朝她挥了挥手,一脸快活神色。
自己这是红了吧?要是放到前世,自己应该就成网红了呢。杨宁馨开开心心的跟着小虎子走回几个大人身边,一路上都有人在看着她,不时交头接耳的在夸赞她。
“小六妹妹,我手里有块石子,你来猜它在哪个碗里好不好?”
杨宁馨瞪眼看着手心里放着一块小石头的小虎子,有些啼笑皆非。自己兴致勃勃的跟着小虎子走到歪脖子槐树底下,他竟然是要玩这种低级游戏?前世她看到过有些耍猴子的,放几个碗,底下搁着石头子儿,把碗移来移去,手脚飞快让人眼花缭乱,然后让那只猴子去猜石子究竟在哪个碗底下。
现在,小虎子是耍猴人,她就是那只聪明的小猴子?
她哭笑不得的看着小虎子把几个茶碗划拉来划拉去,小虎子的手法很拙劣,慢得她完全有些忍受不了,心里头想着要提醒他快一点比较好,要不是这也太没意思了。
小虎子拿着几个茶碗划拉了好半天,最后才停了手:“石头子儿在哪个茶碗里?”
为了满足他的成就感,杨宁馨眼珠子在三个茶碗上溜了一圈,指了指中间那个:“就在那茶碗底下。”
小虎子“咦”了一声,揭开中间茶碗的盖子,一颗小石子儿露了出来。
周围的人发出了一阵啧啧称赞:“这小姑娘,可厉害了,一猜就中!”
杨宁馨有些发懵,自己为了逗小虎子玩儿,特地指了一个错的茶碗,怎么底下却钻出一颗石子来?她盯着那块石头子儿看了好半天,忽然发现,这块石头跟原来他给自己看的那块有一点点不同,原来那块是黑色的,这块是暗红色。
他是为了逗自己开心,所以特地先捡了两块石头子儿,不管她指的是哪个茶碗,都会有一颗石子在底下。
忽然间,她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被触碰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情慢慢浮现,喉咙间一点甜,蔓延到了心底。
这肯定就是小虎子,就是那个每天关心着她的小家伙。
小虎子看着杨宁馨笑了起来,也很高兴:“小六妹妹真是聪明,一眼就看出我把石头藏在哪个碗里!”
杨宁馨笑了起来,笑得很甜。
“小六,走了,咱们回家去。”杨树生弯腰把她抱起,廖小梅举起她的手朝小虎子挥了挥:“咱们跟小哥哥说再见!”
“再见!”
杨宁馨睁大眼睛看着站在歪脖子槐树下的那个小不丁点,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可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
差不多整整两小时,第一天的比赛结束,聚集在城隍庙前的人群慢慢的散了,邱福林牵住小虎子的手:“虎子,走了。”
“嗯。”小虎子应了一声,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他总算知道了小红人在哪里,湖泉村,他已经记下这个名字。
“哎,虎子,咋这样高兴哩?”邱福林有些不解,孙子出来的时候还没这样开心,怎么这一会儿便转了脸色?
小虎子心里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想找个人分享,可他觉得爷爷邱福林绝不是一个分享的好对象。
“爷爷,你好久没带我到这边来玩过了。”
邱福林看了看孙子,把他抱起来骑到肩膀上:“好嘞,爷爷以后有空就带你出来看热闹。”
以前是疏忽了虎子,总是忙着抓生产,现在还是农闲,自己可得多带着他到处转转。
回到旺兴村,小虎子直接就冲进了自己房间,躺到床上闭着眼睛回想起今天和小红见面的情景。她编的更好看了,眼睛那样大,黑白分明,想到她指着中间那个茶碗的神态,半偏着头,一副很笃定的模样,他就觉得很庆幸,幸亏自己准备了两颗石头子儿,要是掀开茶碗底下没有石子,她该多么失望呢。
“虎子,怎么回家就躺着,玩累了?”林淑英笑眯眯的走进了房间:“外婆给你寄好东西来了。”
小虎子翻身坐了起来:“外婆寄东西来了?”
林淑英笑着递了一件衣裳给他:“外婆给你寄了卫生衣过来。”
厚实柔软的衣裳,好像里边还有一层棉,小虎子捧着那件卫生衣放到膝盖上,好像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明天给你换上。”林淑英见儿子高兴,也很开心:“妈妈写信去感谢外婆,你要不要妈妈也给你写一句话?”
“妈妈,你帮我问问外婆,看她那里有没有好看的小蝴蝶花夹子卖?要是有,给我买一对吧。”
“小蝴蝶花夹子?”林淑英皱了皱眉毛,儿子要这个干嘛?
“妈妈,今天我跟着爷爷出去,碰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妹妹,我想送她一对扎头发的小夹子。”小虎子抬起头,眼里全是乞求的神色:“妈妈,可以吗?”
“你……”
林淑英有几分不解,这大半年来,小虎子一直为了隔壁小红被送走而伤心,她还正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想着小红哩,怎么忽然间他就自愈了,只不过换了个喜欢的小女孩,还要送花夹子给她。
实在她和虎子他爹都是老实人,怎么虎子就这样……林淑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儿子的这种行为举止。
朝秦暮楚,用情不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