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来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干枯的头发经过皂角的浸洗重现油亮光滑,眉毛经过了精心的修剪像弯弯的柳叶,抹了朱砂的嘴唇看起来恢复了红润,脖颈上还挂着一串玉石项链,但这一切装扮都掩饰不了苍白的脸颊和眉宇间的哀愁。
刚刚被囚禁的那几天,达来是在不安和内疚当中度过,一边寄希望于木仑的勇敢和坚持,一边期盼着阿爸令堆的原谅。但盼来的却是木仑的放弃,以及让她震惊的出生——紫丹头领才是她的生母。那一天令堆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就离去,给达来留下了一让她寝食难安的谜题。
几天之后,悠长的长号声响彻王宫,达来推开窗户,只远远看到了送葬队伍长杆顶上的白布条在王宫楼宇的屋檐间飘过,守在门口的卫士告诉她,木仑王子去世了。那一刻天旋地转,达来心中那根本就摇摇欲坠的房梁终于彻底断裂,醒来后干涸的两条泪痕还留在她憔悴的脸上。
“公主,都准备好了。”新来的女仆玉珠在门外轻声说道,自从被囚禁那天起,原来的女仆全都消失,至于她们的去处达来认为令堆为了防止谣言外传,一定会采取了最省心的方法。
达来从铜镜前离开,缓步走出门,站在二楼的栏杆处,一阵秋风扑来,片片枯叶飘飘摇摇撒落一地。
“已经是深秋了”。达来在心中感慨,这是她解除囚禁的第一天,梳妆打扮并不是为了庆祝重见天日,而是要去探望那个她称之为阿爸的人。
一片枯叶落到达来的肩上,女仆玉珠急忙帮她摘下,同时把一件绣花的罩衫给达来披上,“起风了,公主注意着凉。”
达来露出一丝凄然的微笑,着凉算不了什么,心凉却是真的,囚禁的这一个月来,除了木仑偷偷来过一次之外没人敢涉足公主的寝宫。达来曾经希望那个据说是自己生母的紫丹会来探望,但是她失望了,还希望令堆带着满腔的怒火来骂她一次,但也失望了,她的寝宫似乎成了某种瘟疫的散布地,就连王宫里的下人都绕着走。
在楼上那扇半开的窗户后,达来看到了令堆雄赳赳气昂昂去出征的样子,也看到了令堆被抬回来的情景,她一度希望叛军胜利,把这座冰冷的王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叛军终于攻进了王宫,但依然没有人踏进达来公主寝宫的大门。直到昨天,门口的卫士撤走,新来的女仆把寝宫清理了一遍,告诉她新大王盘果撤销了囚禁她的命令,达来才知道寝宫外已经换了日月,王宫有了新主人。
在两队卫士的护送下,达来踩着落满枯叶的小路朝着王宫后走去。 在达来记忆中,囚牢在王宫后莽山的山脚下,小的时候和木仑来过一次,还被守卫的卫士拦住,他们只能站在用木栏杆挡住的门口猜测黑洞洞的里面是什么样子,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一探究竟,探望的却是曾经掌管这座牢笼,这座王宫以及整个国家的阿爸。
囚牢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带着臭气的阴冷袭来,达来皱了皱眉,但还是抬脚走了进去。黑黢黢暗的甬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卫士打着火把走在前头带路,拐过一个弯走到底,卫士站住了脚步,把手中的火把插在墙壁上。
“令堆大王,达来公主来看您。”卫士朝面前的牢笼里喊了一声,牢笼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老鼠在往草堆里钻。
站在距离牢门几步的达来忽然有些犹豫,她不敢想象令堆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滚,让她滚,我不想见到她。”牢笼里传来令堆的怒吼声。
这吼声反倒让达来心里不再犹豫,她走到了牢门前,看到了一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
牢笼里这个像乞丐一样的人也同时看到了牢笼外的达来,他起初有些慌张,有些尴尬,低着头左右看,似乎在寻找什么落在地上的东西,其实地上只有干草。
“阿爸。”达来轻声说道。
令堆忽然抬起头,挥动着手,“你滚,你滚,你这个丢尽了王族脸面的人,我没有你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
达来看了一眼卫士,卫士识相地鞠了一个躬,“我就在门口。”说罢走了出去。
“盘果让你来的吧,他想干什么,想让我退位让贤吗,休想!”令堆指着牢门外的达来大声吼道,“你去告诉他,除非我死,否则他永远都是个谋朝篡位的奸人。”
达来叹息着摇摇头,“守卫的卫士没告诉你吗,战争已经结束了,雅格总大摩师进了城,封盘果头领为大王。”
令堆愣了一下,紧接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达来,“你再说一遍。”
“总大摩师封盘果头领为大王。”达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令堆忽然笑了,边笑边摇头,“不,不,不,不可能,总大摩师怎么可能封盘果为大王,不可能,这太可笑了,盘果没有王族血统,这绝对不可能,”令堆忽然定住,眯着眼睛看着达来,“这是盘果的诡计,他就是个阴谋家,一定是这样,他把你放出来,一定给了你好处,让你来骗我,”令堆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达来,“他要娶你为妃,对不对,让你当王妃,你厚颜无耻地答应了。”
悲哀伴着愤怒涌上达来的心头,她指着令堆怒吼道,“住口。”
这声怒吼让令堆有些发懵,从小到大,达来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过一句话,更别提用这样的态度。
“总大摩师已经宣布,在祭祀大典上为盘果头领举行加冕典礼,还要宣布你的罪状,对你处于死刑。”达来缓缓说道。
“总、总大摩师他、他……他怎么能……不行,不行,我要见总大摩师,”令堆慌了神,忽然用手撑地爬到牢门口,大声喊道,“我要见总大摩师,我要见总大摩师。”
达来冷冷地看着令堆两只手握住牢门的木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的希望,“总大摩师进城已经两天了,到现在还没来看你就是表明他已经放弃你这个大王了。”
令堆抓着自己像乱草一样的头发使劲扯,“不,不,不会的。”他忽然倒在地上,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一边翻滚一边发出痛苦的**。
达来从来见过令堆这副样子,顿时惊慌失措,大声喊道,“来人啊。”
守在门口的卫士闻声立刻跑了进来,看到卫士的令堆像恶狗一样扑过来,从牢笼里伸出手,“酒,酒,给我酒。”
卫士掏出准备好的一壶酒递到令堆手里,令堆立刻把酒灌进了肚子,过了一会渐渐恢复平静,像条死狗一样躺着一动不动,嘴里尽管还在发出**,但却是满足的**。
面对不解的达来,卫士解释道,“他现在情绪一失控就会这样,喝了这种酒就会好。”
“什么酒?”达来问道。
“情花酒,据说是拉浪王子进贡的。”卫士接着说道,“您要不要回去?”
达来摇摇头,她还有些话要跟令堆说,卫士一躬身回他的岗位去了。
没多久,令堆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头上沾满了枯草,脸上满是污垢,看到达来还站在牢笼外,忽然埋下头呜咽地哭了。
这是达来第一次看见令堆在自己面前落泪,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既有难过,也有怜悯,不管令堆怎么对她,毕竟还是她的阿爸。
令堆停止了呜咽,抹了一把眼泪,叹了口气,挥挥手,“你走吧。”
达来没有动,而是说道,“阿爸,紫丹头领真是我的阿妈吗?”
令堆点点头,“是,紫丹是你生母。”
尽管这个答案达来已经有了准备,但由令堆亲口说出来仍旧让达来心头一震。
“那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令堆露出一丝苦笑,“还能发生什么,你阿妈一家都被我杀了头,就留下她一条性命,然后就有了你,你就是个私生女。”
“所以为了王族尊严,你让我和我阿妈分开,一直对外甚至对我都隐瞒事情的真相。”达来缓缓说道,“你才是个畜生,禽兽。”
令堆仍在耿耿于怀,“我本想让你当个货真价实的公主,但你却不争气,和木仑搞出这么多事。”他讥讽地说道,“不过现在你翻身了,嫁给盘果当了王妃。”
“你错了。”达来怒视着令堆,“我要嫁的是盘果的儿子,祖平,我和祖平的孩子会成为将来的大王。”
令堆愣了一下,“竟然是祖平?为什么会是祖平?”令堆想了一想,忽然捶着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忍不住冒出来。
达来唯恐他又发病,急忙把卫士叫进来,卫士把酒壶递进去,令堆接过来喝了两口,倚靠在牢门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达来摇着头走出了牢房,外面空气清新让达来神清气爽,她的头和从前一样依然微微上扬,胸脯高挺,她仍然是濮囯的公主,不过是一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间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