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堆大王肥胖的身躯像伫立在儿子木仑床前的一座小山,一夜之间,山顶的头发如同被白雪覆盖,通红的双眼带着无尽的悲伤,把儿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刚刚知道噩耗时,令堆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觉得禀报消息的弄甲大胆地想愚弄他。但他从弄甲严肃而又悲哀的表情里察觉到这是事实。然后他推开在身边穿着简陋的女仆,愤怒地一脚把跪着的弄甲踢倒在地,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咆哮着,挥舞宽大的袍子,打翻了精美的铜盏,让美酒洒到虎皮地毯上。寝宫的屋顶几乎被他的怒吼掀翻,就连粗壮的立柱也在他的嘶吼声中簌簌发抖。冲天的怒火挽救不了木仑的生命,令堆像任何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一样,最后陷入无尽的悲伤。
木仑的寝宫变成了灵堂,白色的巨大布条从横梁上悬垂下来,形成一圈油灯把木仑王子的尸体围在中间,摇曳的灯光下,令堆擦拭掉木仑的嘴角的一丝血迹,看着木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一只白嫩的手搭在令堆的肩膀上,雅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木仑的灵魂已经被山神收走,”雅格的手指从令堆脸上抹下一滴眼泪,走到木仑身边,用沾着眼泪的手指在木仑的脸上涂抹,“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句躯壳。”在雅格的涂抹下,木仑的脸慢慢恢复了正常,闭着眼睛的木仑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令堆颤抖的手在木仑的脸上抚摸,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已毫无气息,冰凉的感觉从木仑脸上传到令堆手上,“孩子,你安心的去,阿爸一定给你报仇。”
“当然,”雅格把手随意地背在后背,在这严肃的灵堂里踱起步来,“敢在卡洛城里对王子下手,这是对王家的挑衅。”
令堆咬着牙齿,通红的眼睛向外喷着火,他把拳头重重锤在床帮上,“我要用仇人的鲜血染红卡洛的城墙,把仇人全家悬挂在城门外,让山鹰啄光他们的皮肉,只剩下骨头。”令堆脸上的横肉配合着他的话在颤动。
雅格踱着步,缓缓点头,“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作为一个父亲,面对儿子的惨死,谁都会立刻想到报仇,但是,”雅格加重了语气,“你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还是濮囯的大王,在宣泄你的愤怒之前,应该把国事放在第一位,”
令堆摇摇头,“现在你还跟我谈什么国事,你应该帮助我把仇人剥皮抽筋。”
雅格停在令堆面前,弯下腰,黑布面罩后的一双眼睛里映照出两盏油灯的火光,如同黑夜里饿狼的目光,“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看看你,现在就像只被激怒的疯牛,只想着用你的犄角顶回去,哪里还有半点大王的样子,森多和乌东的叛乱已经开始,你却只顾着给儿子报仇,”雅格一把扯掉脸上的黑布,露出像干裂土地一样的脸,令堆被吓得后退几步。
雅格一把抓住令堆的衣襟,把他拉到面前,“我为了让你保持活力,让你能夜夜笙歌,费尽心力为你炼制丹药,使得我不断衰老,你欠我的,知道吗?”雅格抬起另一只手,宽大的袖口往下滑,露出一截干皱皮肤包裹的手臂,“趁我还有精力维持你这副被酒色掏空的虚胖身体,赶紧平息森多和乌东的叛乱,把那三个大摩师抓来。”
令堆明显被雅格的样子和举动吓到,“不是两、两个吗?尼、尼楚和布隆。”
雅格闷哼了一声,松开抓住令堆衣襟的手,指着木仑的尸体,“你和你这个死儿子一样,都长了个猪脑子,我真是瞎了眼,还扶持你这么多年。”
令堆把头缩到脖子里,小心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雅格,脑袋同时拼命地思考,两只眼睛在眼眶里左右摆动。令堆大王当然不笨,只是刚刚雅格的一通骂把他骂得有些迷糊,略微一想,他立刻弄明白了雅格所说的三个大摩师,“总大摩师,我懂了,除了尼楚和布隆两个老不死的以外,还有一个会炼铁的邑人转世大摩师,因为有了他,森多才能炼成铁。”
雅格闭着眼点头,“你还不算太让我失望,三个大摩师都继承了上一任大摩师的法术还有丰沛的精力,我吸取他们的精力才能永葆青春,也才能让你健康长寿。”雅格睁开眼,重新把黑布蒙上,“特别是那个邑人转世大摩师,一定不能放过,我不知道德莱和盘果怎么把他从邑人领地弄过来,但他在德莱和盘果的手里,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威胁。”
令堆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待我为木仑举办完丧事,立刻发兵攻打。”
“日长事多,夜长梦多,明天下葬,后天出兵。”雅格以不容商讨的语气说道。
“可是,木仑的丧事。”令堆一脸的悲切,“尽管这个孩子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像样,也做过不少错失,但他始终是我的儿子,还是一囯的王子,匆忙下葬的话……。”
“难道你会在乎大臣贵族们的闲话吗?”雅格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再说,你也不止这一个儿子。”
令堆的表情刹那间凝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提过,并不代表我不知情,”雅格骄傲地昂起头,双手悠闲地背着,“天底下的事,只要我想知道,总会有办法,何况这件事就发生在这座王宫里,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令堆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十几年前,那个祭祀大典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与一个有妇之夫经历了一夜鱼水之欢。这段经历让他一直念念不忘,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连雅格也没告诉过。后来那个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据说孩子长得和令堆有几分相像,这一度让他胆战心惊,偷偷派人去看了看。所幸的是,这一说法就像秋天的树叶,被风一刮就飘得不知所踪。
雅格的声音幽幽地在令堆耳边响起,“这几年祭祀大典上,你看那孩子的眼神我都注意到了,那是一种父亲看儿子的慈爱眼神。”
令堆的冷汗不由自主地从额头上冒出,“我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
“不用怀疑,”雅格和蔼地说道,“我都帮你算过了,从时间上推算,他确实是你的儿子。”
令堆把复杂的眼神投向床上的木仑。
雅格冷冷地说道,“在我面前你完全不用假装惋惜,木仑活着的时候,你恨其不争,但也只能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现在他死了,你大发雷霆,你生气的只是有人胆敢杀害大王家族的人,因为这让你大王的脸面扫地。”
“我没、没有这种想法。”令堆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细小的冷汗已经凝结成汗珠滚落下来。在这个几乎像神一样存在的总大摩师面前,令堆完全没有招架之力,雅格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华丽衣衫下被肥肉包裹住的内心。对于木仑的死,令堆确实非常心痛,原因是木仑并不是像个英雄一样战死在沙场,也不是因为追杀一头野兽意外坠崖,竟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致死,像个流浪汉一样倒在街头,嘴角流着鲜血。对于王室来说,这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令堆只有用愤怒来掩盖这种窘迫。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凶手找出来,采用极端血腥的方式才能洗刷掉这种耻辱。
“不必否认,特别是在我面前,”雅格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自信,“这一千多年来,我早已把人性看透,人们喜欢说言不由衷的话,说着说着,到最后连自己都会被自己欺骗。”
令堆无力反驳,他也不敢反驳,只能像个被识破谎话的孩子一样接受来自长辈的责骂。
雅格长叹了一口气,“就按我说的办,后天出兵,至于这个不幸的孩子,”雅格抬手一挥,围着木仑的一圈油灯上的火苗腾地向上蹿起,在空中汇聚成一条火蛇。雅格再一抬手,木仑的尸体缓缓从床上升起。空中的火蛇围着木仑转了两圈之后,把木仑缠在其中。木仑立刻被火蛇吞没,熊熊火光中,空气中开始弥漫烧焦的气味。
在令堆惊呆的表情中,雅格轻轻挥手,火焰熄灭,木仑的骨灰被一股旋转的风聚拢在一起,旋风散去,骨灰像从天上流下来的沙子一般落到地上。
令堆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骨灰出神。
雅格淡淡地说道,“明天就出殡。”
令堆像丢了魂的躯壳一样,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身体都没有了,怎么出殡。”
“谁会在乎棺材里放的是骨灰还是尸体。”雅格拍了拍令堆的肩膀,留下最后一个命令,“木仑还是王子,葬礼的规格还是按照祖宗留下的规矩来,不能丢了王族的脸面。”说完,雅格背着手飘飘然朝着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