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果面前的火塘里,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架在火塘上的陶罐里的茶水烧干了又加,加了又烧干,堂屋里凝重的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火烟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茶香。火塘里的火光把人的影子映在各自身后的墙壁上,像是几只贴墙的蝙蝠。
“布隆大摩师一定关注森多很久了吧。”盘果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坐在左手边的布隆。身边的水仙也对布隆投过去同样怀疑的眼光。
布隆大摩师非常淡定地回应,“我和申加长子在回乌东的路途上,无意中路过一个废旧的冶炼场,发现了这个东西。”他掏出一块布满蜂窝的黑铁,放到面前的地板上。镶嵌在他皱巴巴的脸上的两只眼睛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盘果。
盘果闷哼一声,废旧冶炼场根本不在森多通往乌东的路上,他绝对不相信布隆所说的无意路过。水仙皱着眉把黑铁拿在手上,“这就是?”
盘果点点头,“这就是铁,不过这样的铁块根本打造不了兵刃,只是废铁一块,布隆大摩师一定把上百个炉膛都搜了个遍吧。”
布隆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盘果话语里的讥讽,“我只是没想到拉姆像老鼠一样偷偷跟着我们,在我们发现铁块的时候被他偷听到,”布隆叹了一声,“也是我一时大意,没想到拉姆竟然会用血雾的法术,没能及时抓住他,让他逃回了森多大寨。”布隆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盘果头领放心,除了我们和拉姆,没有其他人知道森多炼铁的秘密。”
盘果冷笑了一下拿起铁块,“布隆大摩师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你的不是我,是逃走的拉姆。”布隆看向盘果身后墙壁上挂着的母铜鼓,“拉姆逃回卡洛城之后,令堆会立刻发兵讨伐森多。”
听到讨伐,水仙的脸唰地一下变白,“那刚才应该多派些人和祖平申加一起去。”
一直没吭声的尼楚忽然开口,“你们听听外面。”
尼楚的话音刚落,响起了敲门声,“禀报头领,外面来了很多人。”
盘果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前,打开大门,几个人走到门外的走廊上。此刻天已经蒙蒙亮,吊脚楼下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人。看到盘果出现,年纪最大的瓦当走到人群前,抬起头来,“头领,士兵们昨晚上把大寨弄得不安宁,听说在抓捕拉姆上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盘果怨恨地看了一眼布隆,转身朝楼下走去。来到人群前,他扫视了一眼,森多大寨里各个贵族家族的人基本都站在这里,他们用猜疑和不安的目光看着盘果。
盘果眼里露出悲痛的神情,“就在前不久,很多家族都失去了亲人,是的,是我下命令杀了那些装扮成强盗抢劫寨民的人。”盘果走到瓦当面前,扶住老人,“瓦当阿叔失去了他疼爱的孙子瓦乃。”
触到老人的伤心事,瓦当痛苦地闭上了眼。
盘果把目光投向其他家族,“望磨家失去了望林,那涌家失去了那归,还有典蒲、亥拱、施平,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人群中弥漫着悲伤的情绪,还有女人轻声抽泣。
“他们死得冤啊!”盘果大声说。
女人抽泣的声音更大了。
“但是害死他们的不是我盘果,是令堆大王。”盘果停顿了一下,看到人群中有人在点头。
“令堆大王要求的贡品一年比一年多,掏光了所有家族的粮仓,逼得这些可怜的孩子去抢比他们更穷的小寨子。”盘果看到更多的人狠狠点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对。”
“再这样下去,我们森多人就得饿死。”盘果提高了声音,人群中附和的声音更大。
“大家都知道拉姆上师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是令堆勒在我们森多脖子上的绳索,他催促我们尽快把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喂养的牛羊送到卡洛去,送给令堆大王。令堆用这些粮食来喂饱那些建造宫殿的奴隶。”盘果把头转向已经站到身旁的尼楚。
尼楚会意,掏出一张用于传书的卷纸,“这是上个月从卡洛城传来的消息,大王征用十万名奴隶到睢国去,看法运送金丝楠木用以建造新宫殿。”
纸卷被送到各个家族的人手里传阅,尽管没人看得懂,但所有人对尼楚大摩师得到的消息深信不疑,人们脸上的神情从严肃变成了愤怒。
“我们还要这么忍受下去吗?”盘果大声疾呼。
“不!不!绝不!”吼声把黎明前的黑夜撕开了口子,清晨的阳光洒满了森多大寨。
“死去的年轻后生不能冤死,这笔账要令堆来还。”
“打到卡洛去。”
“杀了拉姆。”
盘果抬手让情绪激动的人群安静下来,因为他看到昨晚祖平带出去抓捕拉姆的队伍正缓慢向吊脚楼走来,祖平和申加牵着马,低着头走在最前面。
祖平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盘果面前,扑通跪倒。
“儿子有罪,没有完成阿爸的命令,请阿爸处罚。”祖平哽咽着说道。
盘果用怒火伴着唾液吞下了喉咙,“抬起头来。”
祖平慢慢抬起头,脸上有斑斑血迹。
盘果狠狠抽了儿子一巴掌,响亮的耳光让所有人都听得到,“说。”
祖平抹掉嘴角的血迹,“一路上我们杀光了所有卡洛卫士,”他回头用目光指向身后那些挂在士兵马屁股上的卡洛卫士头颅,“我们还发现了拉姆坐骑的血迹。”
“为什么没有继续追。”盘果的话像冰刀一样刺向祖平。
“我让士兵们连夜打着火把,顺着血迹继续追踪,最后,我们追到了幽灵沼泽边上,正要进入沼泽,”祖平的瞳孔突然放大,似乎回忆起了恐怖的事情,“无数黑色的幽灵,从沼泽里冒出来,眼睛里闪着绿光,无声无息向我们靠近,他们浑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仿佛来自地狱的最深处。”
祖平的声音越说越低沉,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黑色的幽灵就站在每个人的身边。
“我们都像中了法术一样,站在原地,手脚不能动弹,”祖平浑身在微微发颤,“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幽灵走到一个士兵面前,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撕开那个士兵的胸膛,挖出了还在跳动的心脏。”
“姑父,请不要责怪祖平,”申加恳切地对盘果说道,“表弟已经尽了力,但那是幽灵,没有人能够对抗,我相信拉姆落到了幽灵手里肯定活不了。”
“你亲眼看到他死了吗?”正在气头上的盘果不给这个侄儿留情面,“没有亲眼看到拉姆的尸体,我绝不会轻易下相信。”
“尼楚大摩师,”盘果朝着尼楚谦逊地微微向前俯身,“请你卜一卦,看看拉姆到底是死是活。”
“抓一只公鸡来。”尼楚干裂的嘴唇终于出声。
悬挂在堂屋墙壁上的母铜鼓被解下来放在地上,盘果命人打到白水河边打来河水,把铜鼓冲洗干净。架起篝火煮上一罐清水。同时一只大红公鸡被捆住双脚放到了铜鼓面前,扑棱着翅膀挣扎。
尼楚一撩宽大的袍子,枯干的手从袍子里闪电般伸出,一把抓住地上的公鸡,同时另一只手伸向盘果。盘果会意,立马把腰上的铜短刀解下来,双手捧过头顶递到了尼楚的手上。尼楚一手抓鸡,一手握刀,展开双臂围着铜鼓转起来。她微微睁的眼睛,嘴里念叨着除了布隆以外谁也听不懂的经文。
转了几十圈,尼楚忽然停住,用盘果的腰刀飞快地划过公鸡的脖子,一股鲜血飞射到铜鼓上。她蹲下身,把喷血的鸡脖子按在鼓面上涂抹。很快,鼓面全都被鸡血涂满,公鸡流尽最后一滴血后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尼楚把死鸡端正地放在铜鼓面前,拔下几根鸡毛,粘在被染红的鼓面上,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万能的山神,我日夜向您祈祷,诚心为您诵经,杀了火红的公鸡来献祭您,请您给我指引。”
听到尼楚说这句话,所有人都跟着盘果面朝铜鼓跪下,齐声祈祷,“求山神给予指引。”
就在这时,死去的公鸡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扑打着翅膀跳到了鼓面上。它细小的眼睛随着脖子的转动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了一圈,然后突然张嘴叫了起来。
人们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来没见过死而复生的情况。
公鸡叫了两声之后倒在了铜鼓上,仿佛从来没有活过来过。
“山神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请求,都起来吧。”尼楚尼楚弯腰把公鸡捡起来,放进已经煮开了的陶罐里。
人们慢慢站起来,眼神里是对尼楚无限的尊崇。
滚水很快让鸡毛容易从鸡身上拔掉,也让鸡爪上的皮变得松软。尼楚的手似乎对烫水毫无知觉,她从滚水里把公鸡抓出来放到地上,麻利地掰断了鸡腿,用她长着长长指甲的手熟练地撕下鸡腿上的皮,最后只留下两根光溜溜的鸡腿骨。
尼楚从头发里摸出几根骨针,眯着眼睛仔细瞧着手里的鸡腿骨,寻找到腿骨上的几个小眼,然后把骨针插了进去。所有人的屏住呼吸,紧盯着尼楚的手。骨针终于插完,每一根都朝着不同方向斜插着,仿佛鸡腿骨上长出的长刺。
尼楚眯着眼把插着骨针的鸡腿骨靠近眼前端详,而盘果则密切注视着尼楚的表情,“尼楚大摩师,怎样?拉姆到底是死是活。”
尼楚皱了皱稀疏的眉毛,“还活着。”
盘果慢慢转身,面色凝重地面对着人群,“拉姆已经逃脱,令堆大王很快就会知道,战争已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