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土兵把岗巴押在中间,稳坐在马上的岗巴昂起仅剩一只眼的光头,狰狞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被押解的对象,倒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
安武转过脸来对着岗巴,“岗巴大摩师,我们森多人说话算话,你的朋友已经回到广袤的森林里,重新获得了自由,希望你也兑现你的承诺。”
“基布他们不是朋友,是兄弟。”岗巴在兄弟两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
“岗巴大摩师,往这边走。”走到一个路口,安武转向了岔路,那是一条延伸向巍峨群山的小路,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时隐时现。这几天拉姆上师像狗一样四处嗅,原来的冶炼场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只能另找合适的地方炼铁。
岗巴坐在马背上抓紧缰绳不动。
“怕了吗,岗巴大摩师。”安武的话里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我有害怕的必要吗?”岗巴拨转马头,跟着安武的足迹,马蹄踩着窄小道路上的千里光花,在混合了阴石蕨和紫色叶榕的枝叶里穿过。若不是有安武在前面带路,岗巴一定会迷失在这片碧绿的海洋里,“安武长子要把我带到哪里?”
“新的冶炼场。”安武头也不回地答道。
“为什么不去原来的冶炼场?”岗巴看着安武腰间晃动的铜刀。
拉姆上师像只偷吃的老鼠整天到处嗅,盘果头领可不愿意他看到岗巴,发现森多炼铁的秘密,不过这些无须跟克吉岗巴说明。安武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只需要把铁炼出来。”
“对,这样你们就能够用坚硬的铁刀屠杀更多的奴隶。”岗巴嘲讽地说道。
“我们一般不会滥杀奴隶,森多大片的土地需要奴隶来耕种,”安武转过脸来,但没有停止前进,“但是逃跑和撒谎的除外。”
岗巴从安武的眼神里看到了威胁,“你在怀疑我是否能够炼出铁来。”
“说实话,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你口喷火龙的样子,不过我是否怀疑并不重要,十天之内看不到纯铁,我会砍下你的头。”安武把手放在腰刀刀把上,刀身反射的阳光照在岗巴的脸上。
岗巴把脸扭到一边,“这就是你们这些濮国贵族的本性,贪婪和欲望操纵着你们之间无尽的厮杀。”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弱小就被宰割,只有强大才能不被欺负。”安武蓝色衣衫下结实的肌肉似乎就在证明他的观点,“你不就是由于打不过克吉家的长子才沦落到了这里吗?”
岗巴想张口辩驳,却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在他眼里,安武和克吉葛丹一样,只崇尚用武力解决一切,他干脆把嘴巴闭上。
转过一座山,小路两旁的灌木逐渐稀疏,由泥土和碎石铺成的道路上有了人经过的痕迹,抬眼望去,几座木屋掩映在远处山坡上的树木间,耳边还听到有人吟唱的声音。越往前走,歌声越发清晰。
“大河再深也有船,高山再陡也能攀,灵山再远也能到,天堂再高也能连,擂鼓三声入云霄,天神马上就来到,免去人间万般苦,带你魂魄上凌霄……。”低沉沙哑的嗓音伴着沉重的皮鼓显得格外悲凉。
队伍缓缓走近这个仅有四五户的小寨子,半坡上的一户人家门口散坐着十来个森多寨民,头上包着洗得都脱线了的白头巾,身上穿着蓝色的罩衫,和奴隶一样打着赤脚,每人都是一脸的菜色。
“又来了,又来了。”看到腰挂铜刀的土兵,房屋前的寨民们从地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四下逃窜。
“我和你们这些强盗拼了!”从没有门的屋里走出一个的老人,脸上带着还未干的泪水,手里握着一根用来敲打皮鼓的木锤,奔着安武跑过来。
立刻有两个土兵冲上去,一个夺下老人手里的木锤,另一个把老人按倒在地。
安武估计,这肯定又是一户被假冒强盗祸害的寨民,尽管盘果杀了大寨里一批冒充强盗的贵族子弟,但不乏胆大的贵族子弟到这些偏远的小寨子继续抢掠。他铁青着脸翻身下马,挥挥手让土兵把老人放开,“老人家你看清楚,我是大寨的长子安武,不是强盗。”
“就是你们这些大寨的贵族子弟,刮走了我们最后一点粮食,我的儿子才逼不得已跑到深山里去打猎,碰上了老虎,结果……”老人扭头看向屋内,哽咽得无法说下去。
安武深深吸一口气,把愤怒强压下去,“按照寨规,无论是谁当了强盗,杀无赦。”
“杀?杀谁?”老人苦笑着摇头,“贵族和强盗,有什么区别,强盗抢粮食,至少还给我们留口饭吃,贵族,”老人抬起肮脏的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比强盗还狠。”
“贵族也不能逃脱寨规的惩罚。”安武绕过老人走进木屋,岗巴也紧跟其后。拆下来的门板摆在破旧的堂屋中间,一块白布从头到脚把尸体盖住。安武轻轻揭开白布,看到的竟然只是一副被稻草包裹着的骨架,这个可怜的后生仔被老虎啃得只留下了骨头,他的阿爸和寨民们用稻草给他做了一层粗糙的皮肉。
安武心中一阵绞痛,他能举起野猪的手此刻拿着白布的一角,竟然感到无比沉重。他轻轻把白布重新盖上,慢慢打量这间四壁透风的堂屋,除了几根矮凳,唯一一件像样的东西是放在门板旁全寨共用的皮鼓。屋顶上手掌大的蜘蛛坐在网里俯视着安武,似乎对他这样一个衣着华贵的人出现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感到莫名。
安武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的岗巴身上,
安武愣了一下,“你这是?”
岗巴抬起眼,“这种小寨子的人家,应该请不起摩师做法超度。”
安武点点头算是默许,眼神里带着异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大摩师为低等的寨民念经超度。
“拿些白米来,”岗巴的眼睛瞟到了土兵马背上的米口袋,“我按照邑人摩师的方式为这个可怜的人超度。”
土兵拿来一袋米,岗巴找到一个缺口的陶碗舀出满满一碗放到了骸骨头顶的地方,“吃了倒头饭,路上不会饿。”
土兵刚想把米口袋拿走,岗巴一把按在口袋上,土兵询问地看着安武。安武扁扁嘴,对于森多头领的长子来说,一袋大米的确算不上什么。
岗巴脸上露出笑意,“剩下的米拿去给这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土兵再次向安武投来疑惑的目光。
安武无奈地摆摆手,“照岗巴大摩师说的做。”
岗巴在另一个陶碗上点燃了一根浸过松油的稻草,放在骸骨的脚下,“引路灯长明,照亮亡魂道路。”
安武站在一旁把手抱在胸前,莫不做声地看着认真做法式的岗巴。此时的岗巴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微闭双眼,口中念着安武听不懂的经文,念完一段就对白布下的骨骸鞠一个躬。庄重的表情完全掩盖住了丑陋的面容,这样的神态安武只在森多大寨举行祭祖仪式的时候,在尼楚大摩师的脸上见过。
岗巴略微沙哑的嗓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赋予了经文别样的魔力。安武听在耳朵里,仿佛同时有几十个人的声音在回响,内心油然升起神圣感。据说卡洛城举行祭祀大典的时候,所有大摩师会同时念祭祖的经文,想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念经的声音停止,岗巴恭敬地对着遗骸再次鞠躬,然后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
“你念的是什么经?”安武很好奇。
“亡魂登岸经,”岗巴很严肃地解释,“我们邑人认为,惨死的亡魂会迷失在大雾笼罩的黑水河里,只有在登岸经的指引下才能找到投生的彼岸。”
队伍再次出发,看着骑在马上神态安详的岗巴,安武忍不住开口,“你不像是个会为了克吉家的权力挑战克吉葛丹的人。”
“森多的贵族子弟看起来也不像强盗。”岗巴针锋相对地回答。
“你知道为什么贵族们会抢劫寨民吗?”
“这难道不是森多优良的传统吗?”岗巴用讥讽的眼神地看着安武。
“不,是欲望。”安武把凝重的目光投向远方,“令堆大王永无止境的贪欲掏空了森多贵族的粮仓,贵族们就来掏寨民的粮仓,罪魁祸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王,要把这个贪婪的魔鬼消灭,森多需要坚韧的兵器,这就是需要你炼铁的原因。”
“欲望是人的本性,每个人总有最渴望的东西,长子难道就没有?”岗巴用他的独眼看着安武。
安武陷入了沉默,岗巴的话像一粒石子投进了他平静如水的心底,激起一圈涟漪,涟漪的中心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来。他时常在睡梦中梦到这张脸,还听到她亲切地轻声叫他孩子。但不管他如何努力地向这张脸奔跑,却永远也触摸不到,这或许就是他心底最渴望的事——见到从未见过的母亲。
“帽子山!”土兵大声叫起来,把安武从沉思中惊醒,抬眼一看,远处一座山尖像一顶色的帽子耸立在崇山之间。
安武大手一指,“新的冶炼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