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果头领的脸通红,不知道是由于坐得离火塘太近,还是喝了太多酒的原因。他的眉头紧锁,目光盯着火塘里往上窜的火焰一动不动,这样的表情表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拉姆带来的消息太过于突然,盘果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如果令堆大王把达来公主许配给祖平的话,盘果还能理解,因为祖平身上流着王族的血液。许配给安武?这太说不过去。令堆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来想去,盘果都觉得这是令堆让盘果家族的所有人都到卡洛城去参加祭祀大典的借口。
想到这,盘果的心跳更加剧烈,这让他回想起了曾经轰动濮囯的一件大事。十几年前也是由于和亲,平甲部族的头领巴托带着一家老小去到卡洛城,结果被以谋杀令堆的罪名被全部处死,仅剩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平甲头领紫丹。对于巴托的谋反盘果心存疑虑,但没有任何证据说明那场屠杀是令堆的阴谋,就连紫丹头领对这件事也从不提起。
今年从增加贡品,到派遣拉姆来森多,现在又提出这门奇怪的亲事,这一切都表明,令堆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实施一场阴谋——灭掉盘果家族,取代尼楚大摩师。由于并非王族血统,盘果比其他头领更加努力,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换来了森多今天的富裕。这么多年,为令堆提供的粮食、牛羊和布匹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可即便是如此,盘果也没有半点怨言。那为何令堆一定要对盘果家族赶尽杀绝呢?
盘果双眼通红地端起酒碗,一仰头,又一碗酒灌下了喉咙。甘甜又略带一丝火辣的酒水刺激着他的头脑。
“盐,”盘果想到了答案,“一定是因为拒绝睢国的盐进入森多。”
盘果心中闪现一丝后悔,当初拒绝令堆的命令是不是太过于草率,或许可以缓和一点,表面允许睢国的食盐在森多销售,只在暗地里抵制,这样是不是就能做到既不违背令堆的命令,又能维持与乌东的关系。盘果随即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了脑袋,既然做了就不能后悔,这是他的原则,再说,阴一套阳一套也不是他的性格。几天前与尼楚谈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毫无疑问,尼楚在暗示他公然反抗令堆,依照森多现在的实力,的确可以跟令堆干上一仗,但这是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斗。一旦公然宣战,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卡洛城的卫士,还有其他部族。他们可都是具有王族血统的部族头领,到时候极有可能站在令堆一边一起剿灭自己,然后瓜分森多。或许,这一仗不仅会让盘果家族消亡,同时也把森多带进毁灭的深渊。
门口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盘果的思考,他正想愤怒地开骂,却突然想起门外应该是安武,早些时候他吩咐安武晚饭过后单独来见。
盘果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进来。”
房门推开,果然是安武,安武注意到了盘果的神情有些异样,“阿爸,你身体不舒服?”
盘果指了指地上的草垫,示意安武坐下,“大王要将公主许配给你的事你知道吗?”
“听说了。”安武既没表示欢喜,也没表示诧异,稳重的样子让盘果很满意。
“你怎么看这门亲事?”
安武双手撑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平视着父亲,“我觉得这门亲事透着蹊跷。”
盘果点点头,“说说。”
“令堆大王连我长什么样,品行如何都不知道,为何会把公主许配给我?”安武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古话说,要想获得,必先给予,我想令堆大王一定是想从阿爸这里得到什么。”
盘果心中有些欣慰,这个在外人看来只有一身蛮力的安武,其实有着一颗聪慧的心,在外很多人看来,小儿子祖平更加聪明,但盘果知道,安武的聪明从不显露在外,“你说得很对,令堆大王是想从我这里要点东西。”
“我们森多贡献给大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地里的粮食,山上的野味,成群的牛羊,还有数不清的布匹,他还要什么?”安武越说越激动。
盘果冷笑道,“他还要我的,你的,我们所有人的命。”
安武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为什么?”
盘果苦笑,“因为我们森多太富有,而且又不太听话。”
“不太听话?”安武望着父亲,“阿爸指的是关于食盐的事?”
盘果叹了口气,“令堆几次下令让睢国的食盐在我们森多出售,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作为大王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富有却不听命令的部族头领存在。”
“我们干脆反了他!”安武忽地站起来,双拳紧握,腰板挺得跟树一样直,摆出一副随时可以奔赴战场的样子。
盘果竖起眉毛,“坐下,幼稚。”
安武忽地坐下,他或许对阿爸的话不理解,甚至不认同,但绝对服从。
“冲动是魔鬼,他会吞噬你的理智。”盘果亲自给儿子倒上一碗酒,递到安武面前。
安武接过来咕咚一口喝干,炯炯有神的双眼等着阿爸继续往下说。
盘果给自己也倒上一碗酒,“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曾经冲动过,冲动后我做了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一件事,”盘果猛地仰头把酒灌进肚子里,仿佛说出这件事需要酒来壮胆,他用袖口抹掉嘴角的酒渍,盯着安武,“这件后悔的事就是让你的阿妈离开我。”
安武震惊地站起来,这是第一次阿爸跟他谈起他的阿妈。
盘果抬手示意安武坐下,“我知道你一直想了解你阿妈的事,但是我不说,你就不问,你是个好儿子,”盘果把眼睛闭上,“是我对不起你阿妈,对不起你。”
安武善解人意地给盘果把酒倒满。
盘果睁开眼,端起酒碗把酒喝干,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是一次到深山里打猎,我的弓箭瞄准了一只野兔,就在正准备射出箭的时候,看到了你的阿妈,”盘果慈爱地看着安武,“你的眼睛和你阿妈一样,又大又圆,还有你的鼻子也和你阿妈一样坚挺。”盘果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又回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我不知道你阿妈从哪里来,或许哪个偏远的小寨子,或许来自其他部族。你阿妈或许觉得出生低微,所以从不说家在哪里,我也不打听,不过这不重要,不是吗?”
安武用眼神赞同阿爸的看法,自觉地为盘果斟满酒。
盘果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感情的事,真是让人无法解释,有的人或许相处一辈子也不会相爱,有的人却只要见上一面就能认定,从看到你阿妈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就是我要娶的女人,我当即就把你阿妈带回了森多大寨。”
“然后呢?”安武关切的目光看着盘果。
“家族里的人们都以为我只是钟情你阿妈的美貌,图一时的新鲜,他们没想到我竟然要真的娶你阿妈为妻,他们轮番来劝说我,告诉我,不能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他们要我履行和乌东世代通婚的约定,就连一向支持我的尼楚大摩师也站在他们一边。”盘果叹息道,“坚持了半年,最后我与家族里的所有人,包括大寨里的贵族们全都闹翻,你阿妈她不想我这么为难,偷偷地离开了森多大寨,这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你。”
听到这里,安武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发现之后,我立刻骑马去追赶,你阿妈大着肚子走不了多远,最后还是被我赶上,可她无论如何不肯再回森多大寨。”盘果嘴角牵出幸福的笑容,“我于是留下来,和你阿妈一起呆在深山里,我们找了个山洞住下来,白天我去打野兔,摘果子,晚上就陪着你阿妈数星星,聊聊天,等待着你的降生,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安武迫切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尼楚大摩师带着人找到了我们,我决定还是回大寨,毕竟你阿妈即将生产,回到大寨的第二天,你阿妈就生下了你,你的哭声大得整个大寨都能听到,”盘果脸上幸福的表情转瞬即逝,“就在当晚,你阿妈再次偷偷离开了大寨。”
听到这里,安武眼里已经饱含了眼泪。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两个,但我是森多的头领,我必须要做一些我不愿意的事,我也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但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
安武含擦了一把眼泪,重重点头,“我理解。”
“这,就是我做过最冲动的事,冲动的结果是我失去了最爱的女人。”盘果擦拭掉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你不要怪那些当初家族里反对我的人,也不要怪罪尼楚大摩师,他们反对我娶你的阿妈,是为了森多着想,是我这个头领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我的身份,一旦娶了你阿妈,就等于毁了与乌东的婚约,少了一个盟友,却多了一个敌人。”
安武深吸一口气,“我不怪您,也不怪其他人。”
盘果愧疚地看着儿子,“我想让你明白,遇事千万不能冲动,作为头领家族的人,一举一动都关乎家族的声誉,甚至存亡,我们一个冲动的决定,就会给家族,甚至部族带来灭顶之灾。”
“孩儿明白。”安武重重点了点头。
“现在还不是反对令堆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炼铁,有了铁制武器,我们就敢对令堆说不,”盘果正色道,“那个叫克吉岗巴的邑人奴隶克吉岗巴是转世大摩师,只有他才知道怎么炼出铁来。”
“那个邑人奴隶?大摩师?”安武瞪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的,他已经答应炼铁,我要你监督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铁炼出来。”盘果把几粒黑色药丸放在安武手里,“尼楚大摩师对他施了法术,每天他都会头疼,这是解药,也是制约他不能逃跑的办法。”
安武郑重地把药丸收好,“孩儿一定完成阿爸的命令。”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忽然又装过身来,“我还有一个问题。”
盘果理解地微笑,“你是想问你阿妈叫什么。”
安武点头。
“你阿妈叫归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