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休息,申加长子的精神显得好了很多,他换上像湖水一样湛蓝的衣衫,包上了洁白的头巾,腰间挂上他的铜刀,一切似乎和他刚到森多一样,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乌东长子。
今天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乌东的布隆大摩师昨天晚上赶到了森多,要在今天订下申加和风灵的亲事,这是稳固乌东和森多关系的最好方法。乌东的食盐是森多的必需品,还为濮国守护着与邑人领地最长的边界,如果某一天邑人穿过无界墙攻占了乌东,第一个受到攻击的就是森多,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森多和乌东联盟都是最好的选择。当然,森多肥沃土壤上的粮食和上万的土兵也是乌东最坚强的后盾。因此盘果迎娶了乌东头领德莱的妹妹水仙,现在该轮到申加把这种关系继续延续下去。
就算不是出于对两大部族利益的考虑,申加个人也非常企盼能和这个美丽可爱,又有些刁钻小任性的风灵表妹成亲,这种爱慕之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从他十四岁执掌了乌东两脚马奴隶的权力之后,利用押运食盐的机会总往森多跑。虽然风灵表妹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即便对他微笑也多是出于礼貌,但这打消不了申加内心的热情,他对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如果得不到,那就销毁它,对人也是如此。
申加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外表,特别是今天,必须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他用袖子遮住被勒得发紫的手腕,对着铜镜仔细打量,低矮的领子挡不住脖子上被基布用铜刀割出的伤口,这是他受辱的印记,不但留在他的身体上,还深深烙在他心里,“该死的奴隶,我要把他们一块一块切碎了喂狗。”
申加想挤出一张笑脸,但越是这样,表情越是难看,这是由于他内心的懊恼在作祟——乌东头领的长子被逃跑的奴隶抓了去,最后又被森多的长子救了回来,这件糗事足以成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的下酒菜,他们甚至可以添油加醋为这个故事创造出不同的版本,不管在哪一个版本里面,乌东的申加长子一定是一个懦弱无能的长子,而森多的安武长子则会高大得如同英雄一般受人称赞。申加愤怒地把铜镜打落在地,震起木地板上的灰尘。
“长子这个样子可不像一个即将成婚的人。”布隆大摩师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色的长袍如同挂在一根枯树枝上晃荡。
“布隆大摩师,”申加呼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闷全都吐出来,“不过是定亲而已,成婚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布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宽大的袍子把椅子完全盖住,连椅子腿都隐没在袍子里,“一会宴席上盘果头领会亲自宣布,祭祀大典之后就让你和风灵完婚。”
“这么快?”虽然这桩婚事完全没有悬念,但申加还是对能在短期之内完婚感到惊讶,这桩仓促的婚事甚至感觉让申加感到有那么一点点草率。
“你的阿爸和盘果头领都已经达成一致意见,越快越好,你和风灵会得到我和尼楚两位大摩师的赐福。”布隆说得不像在宣布一件喜事,更像是在宣读一个决定。
“出了什么事?布隆大摩师。”申加觉得今天的定亲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和尼楚都到了进入轮回的时候,”布隆闭着眼微微摇摇头,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沧桑。
申加的心往下沉了沉。
布隆睁开浑浊的双眼,皱巴巴的脸格外严肃,如竹节般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一向稳沉的布隆把他心中的不安全部表现在了跳动的手指上,“我安插在卡洛的人传来消息,雅格派出的上师已经在来森多的路上了,这位上师不但是来监督尼楚转世,而且还带来了聘礼。”
“聘礼?”申加预感到很不妙。
“令堆要让王子木仑娶风灵为妻。”尼楚严肃地看着申加。
申加眉毛竖立起来,“但是我和风灵早就指腹为婚。”
尼楚停止敲击扶手,“所以我们必须赶在祭祀大典之前把这件事定下来,就算上师来了也无法改变已经定下的婚约。”
申加立刻明白了此次定亲的重大意义,这是一场争夺权力的较量,上师是雅格大摩师向各个部族伸出的手,现在这只手已经伸到了乌东和森多,布隆和尼楚死后,这只手会以濮国最高大摩师雅格和濮国大王令堆的名义发布各种命令,施行更为严厉地盘剥,甚至反对两个部族的联姻,这就如同掐住了两个部族的咽喉。在这种情况下,加强两个部族的联合变得更为迫切。
“聘礼怎么办?大摩师带来了吗?”申加提出一个现实问题,按照祖制,头领家的定亲仪式上聘礼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长子难道以为我会赶着几十头牛羊从乌东到森多来吗?”布隆露出了进门来第一次微笑,“盘果头领全都准备好了。”
申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他的小眼睛,张大的嘴里可以塞得下一个鸡蛋,德莱家的长子定亲,聘礼由盘果家出,这到底是谁娶谁。
“当然,这些聘礼暂时算德莱家向盘果家借,到正式成婚的时候加倍算到彩礼里面。”布隆大摩师微微摇了摇头,“非常时刻,也只有采取非常的办法,何况,盘果家刚刚把你救出来,于情于理都应该加倍感谢。”
一提到营救,又揭开了申加脆弱的伤口,他的脸上瞬间变得灰暗,眼前又浮现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场景——嘴里塞进了腥臭的破布,像囚徒一样被捆绑着在漆黑的森林里赶路,不时被奴隶们踹上一脚,“该死的奴隶,安武竟然放跑了那些该死奴隶,”申加越说越激动,连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安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私生子,不,是个杂种。”
布隆大摩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申加面前,用低沉而又严厉的语气说道,“这样的话你最好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要说出口。”
申加咬着牙,努力平复着情绪。
“从盘果把这个没有王族血统的儿子立为长子就能够看出来,他对安武的信任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布隆把语气中的严厉减弱了些,“你只用明白一个道理就行,森多头领的位置最后只能由具有王族血统的人继承。”
“你是说——祖平?”申加的眼睛在眼眶里左右滚动,他在咂摸布隆大摩师这句话背后更深的意思。
“祖平是你的表弟,”布隆低声沙哑的声音在申加耳边响起,“你认为头领的位置应该由哥哥还是弟弟继承?”
申加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像被布隆施展了法术一样定在那里,定亲不但是乌东和森多的联合,还为乌东以后吞并森多布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这是——阿爸的意思?”申加的声音有些颤抖,惊讶中带着兴奋。
“盘果家族一直用与乌东通婚的方式净化自己家族低贱的血液,可不管怎样,不纯洁的永远都纯洁不了,就算祖平,身上也带着一半盘果的血液,”布隆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正统的王族后人才有资格统治这片土地,那绝对不是安武,也不可能是祖平。”
“风灵也不是一个纯粹的王族后人?”申加突然醒悟到一件事,以后自己与风灵所生的孩子也不可能是乌东的继承人。
“现在这门亲事只是两个部族利益的驱使,你未来真正的妻子必须是王族的正统后人。”布隆轻描淡写地给申加规划好了未来。
布隆的话如同炸雷一般震得申加的头嗡嗡作响,他似乎看到了一副画面,画面里有盘果,安武,祖平和风灵,每个人从头到脚都血淋淋。
“要想获得权力,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布隆轻轻拍了拍呆若木鸡的申加,“你现在应该懂得如何和盘果家族的人相处了吧,和你未来能够获得的权力相比较,放跑几个奴隶的安武简直微不足道。”
申加轻轻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现在风灵在他心中的地位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风灵不过是他前进路上的垫脚石而已,当他踩着她登上顶峰的时候,还有比她更美丽的风景可以随意欣赏。忽然申加觉得自己之前是多么的傻,还有什么比掌握森多和乌东的大权更有诱惑力呢?是感情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只看到眼前的得失,他就是因为傻乎乎地跟着风灵跑到冶炼场去才被基布抓住。风灵不是他命里的福星,是灾星,对,是她带给他霉运,让他留下了一辈子洗刷不掉屈辱。难道还要对她有什么感情吗?那简直太可笑。
“谢谢你,布隆大摩师。”申加由衷地说道。
“你阿爸看到你能够自己从泥潭里走出来一定非常高兴。”布隆恢复了他大摩师的一贯腔调。
申加忽然想到在冶炼场看到的血腥场景,上百个奴隶的尸体仿佛经历一场屠杀,“我在森多的冶炼场发现他们在冶炼一种新东西。”
“你说的是这个吗?”布隆大摩师的手里出现了一块被烧过的黑乎乎的石头。
“对,就是这个东西。”申加一眼就瞧出来和那天他在冶炼场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切都和我推算的一样,”布隆把黑石块又藏到了袖子里,“一切都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