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果像寻常一样张开腿坐在火塘旁的矮凳子上,微闭着眼睛,厚实的双手平放在腿上,右手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腿面,如同擅长吹芦笙的乐手在无声地演奏着一支乐曲。这是他每当思考大事时的习惯动作。随着他轻微的晃动,小凳子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随时要被这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坐跨。他的左右两边坐着白天在岩脚寨兵戎相见的安武祖平兄弟俩。此时他们像陌生人一般互不搭理,眼神偶尔在空中相撞也立即避开,仿佛多瞧一眼也会点燃彼此心中的怒火。
顺着俩兄弟依次围坐在火塘边的是各个家族的族长,此时他们正低声而又热切地议论着瓦乃一伙人被被安武当做强盗抓到的事,或尖或细,或苍老或年轻,各种议论的声音像贴着枯叶爬行的蛇一样窸窸窣窣传到盘果头领耳朵里,让他感觉极不舒服。
盘果睁开他那双像老虎一样的眼睛,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扫过,从这些虽然已经开始衰老,却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盘果看到了满不在乎,迟疑,疑惑,畏惧各种表情,唯独没有从前他熟悉的尊敬。
“在座各位都是各个家族里说话管事的人,有什么想说的就在火塘边大声说出来。”盘果低沉厚重的声音,好像石锤一样敲在围坐在火塘边每个人心头,议论声戛然而止。
没有人开口,从他们的沉默中盘果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抵制。
“你们不说,那就喝酒。”盘果端起了酒碗,“森多人的话都在酒碗里,这第一碗酒,敬伟大的山神赐予森多这块富裕的土地,让我们世代繁衍生息。”
没有人敢对敬山神有异议,十多只酒碗一起碰响了架在火塘上的陶罐,发出清脆的声音,陶罐里的羊肉翻滚着从罐底浮上来又沉下去。
甘甜的红薯酒有着神奇的作用,一碗喝下去,有的人脸上已经红润起来,表情也不像刚才那般僵硬。
盘果把碗又端起来,“第二碗酒敬我们的先祖,他们不畏艰难,开拓疆土,种植水稻,让我们这些后人得以享受安宁的生活。”
又一碗酒顺着脖子流进了肚子,盘古斜对面的达地喝得急了点,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他有些尴尬地左右看看,急忙把一块肉塞进嘴里。
“大家都知道,我的先祖不是王族,由于会种大米,先祖大王把森多赐予我的先祖,森多能在濮国成为最富有的部族,不仅有我盘果家族的努力,还有在座各家族的共同功劳。”盘果接着又端起酒碗,“这第三碗酒,我敬大家,”
“瓦当阿叔,你年纪大了,意思一下就行。”盘果对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竹筒水烟的老者说道,他是瓦乃的祖父,也是各家族中最年长的人。
“森多人喝酒从不皱眉。”瓦当仰头一口喝干,白的像雪一样的山羊胡须沾着点点洒落的酒水,他放下酒碗,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头领敬酒,我怎么敢不喝。”说完,他看也不看盘果一眼,把嘴凑到水烟筒口,咕噜咕噜的水响声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盘果坐直了身体,嘴角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三碗酒喝完,我们说正事。”
有的人刚想张嘴,看到别人都低着头看地,也立马闭上了嘴。这些在各家族里说句话就能当规矩的人深深懂得什么场合讲什么话,在没摸清楚盘果头领的态度之前,谁也不会轻易发言,他们在等待,在观望。
“有什么好说的,”瓦当慢慢把眼睛睁开,吐出一口白烟,“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
“是这个道理。”其他家族立刻纷纷附和,“瓦当阿叔说得对。”
“得到的东西已经归还给岩脚寨的寨民,瓦乃也已经受到了神灵的惩罚,头领还想怎样。”瓦当透过他吐出的烟雾用一种抱怨的眼神看着盘果。
“我没记错的话,寨规还是瓦当阿叔和我阿爸共同制定的。”盘果略微扬起下巴,让眼光稍稍俯视着这个资格最老的族长。
瓦当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不再说话。
“既然制定规矩的人都不能遵守规矩,还留着寨规有什么用,”盘果虎目瞪圆,大声说道,“抬进来。”
立刻,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如同一头大象踩在木楼的楼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外看去。
四个膀大腰圆的土兵涨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肩膀上扛着大腿粗的木头,木头下用绳索吊着一块一人来高的石碑,石碑的一头还有带着新鲜的泥土。
“天呐,寨规石碑。”所有人的脸上表现出来的震惊犹如见到了天塌地陷的奇观。他们把这样的震惊表情转移到盘果阴沉的脸上,企图寻求答案,可盘果的面孔犹如冬天结冰的白水河,荡不起一丝波澜。
沉重的石碑被竖立着靠在墙壁上,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风吹雨打把上面的黑色颜色冲掉,但深刻在石碑上的每个字仍然清晰可见。
“祖平,念。”盘果盯着石碑仿佛要把厚厚的石板看穿。
祖平站起来,这些寨规他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记得,现在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森多寨规,第一条:敬山神,敬祖先,不敬者,全家灭。第二条:尊头领,尊长辈,不尊者,断手脚,逐出寨。第三条,保平安,遇强盗,杀无赦。第四条:……。”
“好了,”瓦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祖平,“头领叫次子念这些是什么意思?怕我这样的老头子记不住吗?”
“瓦当阿叔,你们都曾经站在这块石碑面前摸着你们的心口郑重地发过誓,你们向我们的先祖和山保证,会子子孙孙遵守誓言,现在的你们心里,还有寨规吗?”盘果忽地站起来,巍峨的身材像一座大山一般耸立在众人面前。“拿来。”他伸出手,立刻有土兵把一把石锤放到了他的手上。
“头领你这是要做什么?”人们脸上立刻变了成青色。
“我要在你们所有家族的面前,把这块没用的石板砸烂。”盘果说着,举着石锤迈过火塘,往石碑走过去。
安武率先挡住了头领的去路,“阿爸,千万不可以。”
“身为盘果家的长子,你要违背头领的意愿吗?”盘果的眉毛立了起来。把孝道放在首位的安武只得灰着脸退让到一边。
所有人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挡到了石碑面前,“头领,不要冲动。”百年来,寨规石碑不仅仅只是一块刻着寨规的石板,更是维系森多和平的支柱。
“你们最好让开,”盘果一下把石锤举到了头顶,“石锤没有眼睛,不会分辨是人还是石碑,砸到了谁不要怪我盘果不顾及情分。”
“头领要砸石碑,先砸死我。”瓦当站到了众人的最前面,山羊胡子气得发抖,手中的水烟筒也拿不稳,里面的烟水洒了一地。
盘果举着石锤的手在空中颤抖,砸?还是不砸?只要一声令下,让土兵把这些只顾颜面和虚荣的家伙拉到一边去——包括瓦当,就能把石碑砸烂,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砸?作为森多的头领,说出的话就像东流的河水,怎么可能倒流回来。
“头领请放下石锤,”鸡骨头裙摆拖在木楼板上的声音传来,尼楚大摩师裹在宽大袍子里慢慢飘进了堂屋,“头领现在就算把石碑砸成了粉末也改变不了令堆大王最新发来的命令。”
所有人疑惑的眼光聚集到了这个语出惊人的大摩师身上,眼看着她从袍子里摸出一个发黄的纸卷,谁都认的出这样的纸卷是捆绑在信鸽腿上专门用于传递消息的东西。尼楚用她几乎只有皮包着骨头的手颤巍巍展开纸卷,把有字的一面翻过来对着众人,“这是刚刚收到的命令,上面是令堆大王亲手写的字迹。”
盘果放下了石锤,每个人都睁大着眼睛盯着小小的纸片,想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令堆大王写的字,甚至可以说,他们中没有几个人完全懂得这些弯弯曲曲像蚯蚓一样的符号究竟代表什么。单凭纸张这样贵重的东西只能被高贵的王族使用这一点,就能让他们深信不疑,何况还由尼楚大摩师拿着。他们现在紧张的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究竟写了什么?尼楚大摩师把纸张翻回来,眯着眼睛开始照着念,“神灵先祖仁慈,从今年起,免除森多奴隶和土兵的进贡,除按人头进贡粮食外,再缴纳一万人口粮,以示对神灵祖先的信奉。”
尼楚念完,把纸卷递到了盘果面前,“现在有比砸石碑更重要的事情,森多怎么应付这一万人一年的口粮。”
“我们按人头已经交了一万人的口粮,再加一万人的口粮?”
“我家的粮仓已经比我的脸还干净了。”
“瓦当阿叔,瓦当阿叔,”呼喊声中,瓦当已经晕倒在地。
尼楚打磨抖抖索索从袍子里摸出一粒黑黢黢的药丸,给瓦当吞服下去。在众人担忧的眼神中,瓦当悠悠醒来第一声就是长长的叹息,“这可怎么办?”
愁云笼罩了整个堂屋,每个家族都清楚,令堆大王的命令意味着清空他们所有的积蓄。
“我盘果家族出一半,剩下的各家族分担。”盘果头领坚决的话语,引来了众家族惊诧的目光。
“头领。”尼楚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表情还有些紧张,“请再考虑考虑。”
“作为森多的头领,如果不能再在森多最需要的时候站在最前面,为大家分担困难,我还算什么头领?”盘果的胸脯挺得像即将上战场的斗士,这句话他昨天晚上都准备好了,包括用什么语调,什么表情把这句话表现出来都反复做了练习。“事情就这样定了。”盘果大手一挥,给这个决定加重了分量。
各家族的人们眼里除了感激还有敬佩,就连瓦当也流出了感动的老泪。
“但是,森多的寨规不能破。”盘果不失时机地把最重要的问题提出来。
事到如今各家族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头领的决议。
盘果果断地转身走到悬挂在堂屋墙上的母铜鼓前,操起木锤,敲响了铜鼓。吊脚楼外的土兵得到信号,手起刀落,参加抢劫的十多个后生头和身子分了家。
死一般的沉静之后,各家族的人们默然地离开了堂屋,很快只剩下盘果和两个儿子,以及宣布这个令堆大王命令的尼楚大摩师。
“你要是再晚来半步,我的石锤真的就砸下去了。”盘果长出了一口气。
“阿爸?这是你和大摩师安排的一场戏?”安武瞪大了眼睛。
“你现在才看出来吗?”祖平有些轻蔑地看着安武,“这样阿爸既能遵守寨规杀了那些各家族里假扮强盗的后生仔,又把所有的矛盾全部推到令堆大王那里,最后还当了一个牺牲自己利益的头领,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那五千人的口粮我们当然不用自己出,因为这张纸卷是尼楚大摩师伪造的,”盘果得意地接过尼楚手里的纸卷,“大摩师真是厉害,模仿令堆大王的笔迹连我都看不出真假。”
尼楚很尴尬地说,“这张纸卷的确是令堆大王所写,我刚刚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