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吉岗巴昏昏沉沉醒来,感觉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样,稍微动弹一下,手脚似乎撕裂得要和身体分开。尽管把眼睛睁得很大,克吉岗巴依然看不见四周,就连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辨不出来。难道另一只眼睛也瞎了?他试着活动一下手脚,还好,没断。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了坚硬湿滑的石头,头顶上和脚底下也是平整的石块,他感觉如同被装在了一个用石头做成的小盒子里,站不直,躺不下,只能蜷着腿靠在冰凉的石壁上。
之前发生了什么?克吉岗巴努力回想,记忆一点点恢复,他终于想起来,由于他扑倒了一名乌东士兵,申加长子把他抓起来,十几个乌东士兵围着他殴打,直到他昏死过去。
不争气的肚子却开始闹意见,克吉岗巴摸到石壁缝隙里有水渗出,闻起来有股烂泥的味道,这个时候讲究不了那么多,活命最重要。他把嘴贴在石缝上,像狗一样用舌头把水舔进嘴里,然后又陷入沉睡之中。
睡了不知道多久,睁开眼,依旧是漆黑一片。但身体上的伤痛却减少了许多。克吉岗巴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一点点污水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可在这个四壁都是石头的地方,哪里会有充饥的东西,只能忍耐。闭上眼静静地靠着石壁,克吉岗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声都像祭祀时敲击皮鼓发出的声响,沉闷而清晰。
“申加是要把我活活饿死吧,”克吉岗巴这样想着,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死法,一个邑人上师,饿死在濮囯地底下一个石头房子里,听起来既好笑又凄凉。
手背上忽然发痒,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挠,抓到了一条湿滑的东西,软绵绵,还在蠕动。克吉岗巴虽然看不见,但能猜到应该是一条虫子。虫子在他手心蠕动,似乎想挣脱他手掌的控制寻找生路。克吉岗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咬牙,把虫子塞进了嘴里,乱嚼几下就囫囵吞了下去,即便这样,还是让他恶心得只想吐。
“不能吐,一定不能吐,这是食物。”克吉岗巴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强制自己接受这种恶心的东西。
就这样,在这间小小的石室里,克吉岗巴渴了就趴在石壁上舔水,饿了就到处搜寻小虫子吃,累了就靠着石壁睡上一会,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终于,他头顶的石板被缓缓移开,刺眼的阳光突然射进来,让岗巴一下子睁不开眼。
“还活着。”一个乌东士兵的头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岗巴被拉出了石室,当他的眼睛逐渐习惯了外面的光线才发现,这里还是在奴隶们睡觉的木屋附近。
申加长子站在克吉岗巴面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克吉岗巴,“我本以为拉上来的是一具尸体,真没想到,你这家伙的命真大,关了五天还没死。”
“让你失望了,长子大人。”克吉岗巴露出难看的笑容。
“既然你命这么大,”申加一招手,两名乌东士兵走过来,“给他上木架。”
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克吉岗巴的背上就捆上了一个木架,紧接着,一袋沉重的盐放到了木架上,克吉岗巴一下被压得跪在地上,虚弱的他还承受不了这么重的压力。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两脚马,”申加长子的拉紧手里的缰绳,嘴角翘起邪恶的笑容,“当两脚马奴隶最重要的规矩,盐袋掉下,脑袋也掉下,希望你能够活着到达森多。”
克吉岗巴跪在地上,看着申加长子骑着枣红马远去的样子,牙都要咬碎。他双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眼前直冒金星。
“还站着干什么?走!”一记皮鞭抽打在克吉岗巴身上,把他眼前的金星打散,人也精神了些。
运盐的两脚马队伍已经集合完毕,几十个精壮的邑人奴隶都背上盐袋,棕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出油亮的反光,结实的肌肉下是凸出的青筋。克吉岗巴像牲口一样被士兵驱赶着加入了队伍,手里被塞进一个饭团。
看见饭团,克吉岗巴的眼睛放光,急忙掰下一小坨塞进嘴里,他前面的奴隶好心提醒,“岗巴上师,省着点,这是一天的口粮。”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认识我?”克吉岗巴干咽下一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饭团,把剩下的塞进怀里。
“我叫朗鲁,”奴隶裂开嘴笑了,“你已经在奴隶中出了名,谁都知道有个叫克吉岗巴的邑人上师当了奴隶,敢跟申加长子对着干。”
克吉岗巴苦笑了一下,不是他想跟申加长子对着干,而是申加长子不放过他。
两脚马队伍从煮盐场出发没多久就钻进了茂密的树林,周围顿时暗了下来,脚下的道路在草丛里时隐时现,耳边传来林中鸟儿的鸣叫声,不时还有野兔突然蹿出来,从队伍中间飞奔穿过,引得有些从未进过密林的两脚马一阵惊叫。
“这是要去哪里?”克吉岗巴轻声问朗鲁。
“往南边走,看样子是森多大寨。”朗鲁抬眼看看随行押送两脚马队伍的乌东士兵低声回答,“森多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克吉岗巴一脸好奇,对于奴隶来说,好地方应该是可以睡觉的破木屋。
“森多的奴隶能分到田地,”朗鲁眼神里充满向往,“奴隶竟然可以拥有田地,你想象得到吗?”
克吉岗巴摇摇头表示怀疑,田地是什么?是贵族们的命根子,无论是在邑人领地还是濮囯,他不相信会有贵族让奴隶拥有田地。
转过一道山坳,队伍中有人惊呼起来,“银色之城!”
惊呼声引得其他人朝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一大片用白色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子出现在不远处山坡上的绿树丛中,晨光洒在房顶的白石板表面反射出耀眼的银色光芒。比起克吉家的石头房子,乌东的石板房显得庄重中带着秀美,屋顶上一块接着一块的白石板就像鱼鳞一般光滑。在随风飘摇的绿树丛中的一座座石板屋,就如同一条条银白色的鱼在碧波中遨游。
在乌东士兵兵骂骂咧咧声中,响起了皮鞭凌空抽打的声音,两脚马奴隶们赶紧收回贪婪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脚下崎岖的道路,他们心中的天堂在身后越来越远。越往前走,树林越密,两脚马们注意着地面生长的藤蔓,以防被绊倒,每个两脚马奴隶都知道那条要命的规矩,盐袋掉地上,脑袋就掉地上。
已经是中午时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像星星一样的点点光斑。脚下的路完全淹没在厚厚的落叶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脚马的“马蹄”踩过落叶的清脆声响中夹杂着劳累的喘息。
第一次负重走远路,岗巴感觉背上的盐袋越来越重,压得他直不起腰。一双腿像挂着石头,每迈一步都很困难。更要命的是,早上的干饭团吞到肚子里,一口水没喝,喉咙现在像火烧一样。不止岗巴累得不行,不少两脚马也都放慢了脚步,尽管一直在阴凉的树林里行进,但豆大的汗珠还是从每个人脸上淌下来砸在地上,和泥土,枯叶混在一起。
“在这里休息。”队伍前面终于下达了命令。
克吉岗巴学着其他两脚马的样子,小心地蹲下身,慢慢往后仰,盐袋从背后的木架上缓缓滑落在地,再转身查看盐袋是否完好,确认后才把木架解下来,整个人瘫倒在地。
郎鲁递过来一个装水的皮囊,“小口慢慢喝,要不然你会更难受。”
克吉岗巴哪里顾得上郎鲁的叮嘱,猛地灌了几口,感觉冒火的喉咙里总算清凉了一点。忽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一股钻心的痛传来,似乎有一把刀子在肚子里搅动。
郎鲁立刻把他从地上拖起来,猛地拍打他的后背。岗巴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哇狂吐。
“真可惜,早上吃的饭团都吐完了。”郎鲁看着克吉岗巴吐出乌黑的一摊摇摇头。
克吉岗巴指着怀里扭头对郎鲁一笑,“我还留了半个。”
两人各自靠着两棵大树坐下来,环顾四周,奴隶们像死尸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乌东士兵分散在周围看守,申加长子也下了马,坐在不远处喝水。
“你不睡一会吗?”克吉岗巴发现朗鲁鼓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
朗鲁转过脸来,“睡着了一会还是会被鞭子抽醒,我不想挨鞭子。”
看起来朗鲁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两脚马,“你一定到过很多地方吧?”克吉岗巴也不想挨鞭子,索性和朗鲁交谈起来。
这句话正好问到了朗鲁最得意的地方,如同问一个功勋卓着的将军打过哪些胜仗一样。他立刻手抬起自己的脚,把脚板展示给克吉岗巴,“看,我脚底的茧比申加长子皮靴的底子还厚。”
克吉岗巴愣住了,他看到朗鲁的脚板底长着黑黢黢一层老茧,如同马蹄一般坚硬。
朗鲁把脚放下,克吉岗巴震惊的表情鼓励他继续往下说,“我这双脚几乎踏遍了濮囯的每一座山,”他抬高手臂,指向北方“往北,我到过濮囯最干旱的的拉旺,”朗鲁的手往南挥过去,“往南,我去过最富裕的森多,”壮实的手臂挥向东方,“往东,我到过高里,往西……。”朗鲁的手臂无力地放下来,神色黯淡。
克吉岗巴知道,往西是邑人领地,是奴隶们永远都回不去的故乡,那里有他们的亲人。还有——阿朵姑娘。克吉岗巴也陷入了沉默,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跳出来,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起来。”一个乌东士兵站到了克吉岗巴面前。
克吉岗巴抬起头,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事。
“申加长子要见你。”士兵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