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悲喜就是这么简单,又深刻。
简单的因为兔子花灯就能嚎啕大哭、也能破涕为笑,深刻到便是这浮沉岁月沧海桑田,也念念不忘。
如今一转眼,回忆中的少男少女都已经长大,走过了人心路、历过了红尘劫,哭过、笑过、闹过,潇洒过、热血过、挣扎过,可在这一切之后,待得尘埃落定,他依旧站在她跟前,递过多少年来从未变过的花灯——兔子的。
“南宫凰,但凡我还活着,以后每年的灯会,我便少不了你一盏花灯。”
“真的?”
“真的。”
少年的承诺,比山高、比海深,比生命更长久。
“我要兔子的花灯。”
“好。”
回忆中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的暗哑,和只属于孩提时代的软糯。
而眼前,是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站在寻芳阁的门口,对着她扬扬手中的酒坛子,勾着嘴角笑得轻松又惬意。那笑容,仿若冲破漫长岁月的重重迷雾,与历史惊人的相似。
随着程泽熙一路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大厅里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男男女女对于南宫凰的存在早已经见怪不怪,这盛京城唯有此女,是寻芳阁的常客、大主顾。
其一掷千金的力度,比之在场许多男子都要阔绰的很。
瞧瞧凌烟姑娘听闻了这位姑奶奶地到来,早早下了楼在楼梯口伸长了脖子候着呢,便知道这位大小姐在寻芳阁的地位……听说这位大小姐离开那三年,寻芳阁的收入呀,一落千丈……
可不嘛,如今还算是收敛了,当年呀……
喝着酒的男子拥着或娇媚、或清新、或优雅的姑娘们,对着一脸坦然走进这寻芳阁的少女评头论足,完了啧啧总结,也不知道对这女子逛花楼的习惯,季王爷作何感想。
莫不是以后夫妻双双把楼逛?
讪笑声还未起,突然后脑勺一凉,下意识回头,就见楼上有个男子凭栏而倚,深紫色华裳,衣摆处华丽繁复的金色纹路,神秘而贵气。
他仰面喝酒,漫不经心地模样,只在喝完之后眼神轻轻瞥过来。
冰凉刺骨,阴寒蚀髓。
那还未出口的笑声,便生生被堵在了喉咙口里,仓皇低头佯装喝酒不曾注意到一般,只悄悄捅了捅身旁的人,暗中努努嘴,“那人是谁?”
另外的人后知后觉地朝上看去,却只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自斟自饮寂寞又空虚的模样,他撇撇嘴,不甚在意,“谁知道哪里来的暴发户呢,瞧那模样就是没见识的,来了只会喝闷酒……来来来,别管他,继续喝。”
这段小小的插曲,就被如此一带而过,彼时,谁都不曾当回事地继续喝酒,而楼上“空虚寂寞”的暴发户喝了一会儿酒之后,也不知道何时便消失不见了。
夜半三更,酒过三巡的男人们要么在寻芳阁宿下了,要么就喝得稀里糊涂地回家了,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在大堂里搂着姑娘喝酒的那三位到底是何时离开的,家中自然也没人费心去寻,只以为宿醉在外了。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明,早起开铺子的掌柜发现,小巷子里躺着三个被剥光了衣服、打得鼻青脸肿的三个醉汉,府衙匆匆而来,确认三人只是盛京城定居的普通商人,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却又被叫醒的府尹大人终于发了过完年来的第一顿火,二话不说以“酒醉闹事”为由,将人收监十五日。
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婉拒了凌烟的陪同,南宫凰随着程泽熙一路到了后花园,前院的喧嚣已经渐渐听不清晰,后院能清晰地感受到并没有任何人,如此节日,还能将这后院整个儿包下来,也就只有如此任性的程泽熙。
每一年的十五灯会,他们都在这里喝酒。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会有宋杰他们,而从未改变的是,程泽熙总会将这里清场,他说,女孩子家家,便是来了这里,也不该离那些个浑身汗臭的男人太近。
她的第一杯酒,是程泽熙教会的。
也是程泽熙亲手酿的。
甜甜的桂花酿,入口极其甘醇,后劲却极大,不过一杯,她便醉了,醉了以后吵着闹着还要喝,程泽熙见她醉了,吓得很,却又拗不过她,便掺了水给她喝。
当然,这是后来程泽熙说的,事实上,当日醉了的她,远远不止闹着要喝酒,听说差点儿将寻芳阁后花园给拆了,许多花草都被她拔了,之后还是程泽熙偷偷来做得赔偿,不敢告诉家里人他将自己带来寻芳阁。
是的,桃花酿是程泽熙酿的,喝酒是程泽熙教的,便是连逛寻芳阁,也是程泽熙带的。
她被带成了另一个年少程泽熙,在盛京城横冲直撞、嚣张跋扈,只是因为知道,无论做什么、无论多少人看不惯自己,可总有一个人,他说了,会陪着自己,为此,他还承诺比自己活得更久。
后院里,月色冷白,凉风缓缓地吹,吹着少女跨进后院就再也止不住的满脸泪水。
泪光之中,寂寂后花园,三只比一人高的兔子花灯,安安静静立在花园正中草坪上,每一盏花灯之中,无数支蜡烛将整个后院照地宛若白昼,也清晰的照亮了少年含笑看来的眼神。
温柔,明媚,似正午骄阳。
他说,“我曾承诺,只要我在,便少不得你每年一盏花灯。那三年,我虽是在的,却终究没有做到承诺的。如今,我便补了这三盏。”
寂冷的冬夜里,远处还有歌舞升平酒醉灯迷,却渐渐地听不见了,眼前数不清的蜡烛光芒里,渐渐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眼前含笑的少年如玉般温润。
他带着欣慰的、宽和的、包容的笑意,都到她跟前,递过一方带着淡淡桂花香的帕子,仿若那年喝过的醉人的桂花酿。
她不接,也不动,只看着他。
又像透过他,看向更加遥远的时空的尽头。
他便伸手,替她细心地抹着满脸的泪痕。眼泪很多,他却擦得极慢。
小心翼翼的,动作之轻柔,像是擦拭最名贵的易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