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方起。
淡白的日光从院墙上洒落下来,落在眼前形成光影斑驳的画面,这个掌握着北齐半数财富的年轻男人,一半沐浴在晨光中,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就像他这个人。
一面明禅悟道、一面追名逐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半身修佛、半身成魔。
言希自认这些年,知世事、通人心,可她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手腕上的珊瑚珠串有些沉重,似乎沉甸甸地压到了心头,深红光泽仿若火焰燃烧,热度从手腕处沿着血脉蔓延,连全身肌肤都隐隐有灼痛之感。
可理智很清醒地告诉她,面前的这个人,习惯于将最深沉的心思隐没在暗处,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你看不见他的真实,你所见的一切,都只是他想表现给你看的。
可那双眼睛……令人沉溺,像是婴儿时期在母亲胚胎之中的安全感……
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告诉自己,除了自己,谁都不行……那么迷茫无措、却又斩钉截铁的模样。这样一个燕兆修,怕是这世间从未有人见过。
令人不得不认真地看待这一件事。
言希有些沉默、甚至似乎有些难过,手腕上的珊瑚珠串有些灼痛了眼,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肌肤细腻、保养得宜,没有她所常见的武人才有的茧,带着些许凉意,于这深冬清晨,很好地熨帖了一颗忐忑到有些不安的心。
“我不记得那些事了……我的父亲、母亲、其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我都已经不记得,包括你。”言希敛着眉眼,声音有些淡,像是在回忆,“那些年,兵荒马乱得很。”
“我知道哦。”燕兆修看着眼前似乎有些脆弱的言希,眉眼含笑,温柔宽慰道,“没有关系,我记得就好。”
“我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我和当时那个我,有多大的差别……可能,你会觉得,彼时你喜欢的那个孩子已经面目全非了……届时,终究是会失望的,甚至,曾经回忆里的一切也会幻灭。”
这便是她逃避的原因,那一年的擦肩而过在自己生命中并未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若非南宫凰和颜枫的态度,她都要怀疑燕兆修所说的一切是否存在。即便真的存在,她也丝毫不记得,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更不记得当时的燕兆修。
可燕兆修记得,甚至……他记了这么多年。那些记忆在他这漫长的数年里,无数次地回忆、沉淀、甚至美化,回忆中的那个孩子日渐趋于完美……这就是人性,这就是她所了解的人性,这也是为什么,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她害怕……于燕兆修而言,他所期待的那个言希,便是这样完美的、停留在天真童稚岁月的言希,而非这样一个历经沉浮掌控藏书楼庞大情报网、一颦一笑间同样机关算尽的言希。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是退却的。
奈何,素来看上去足够禅意的男人,在这一件事上异常地固执,他能够守着一幅画固执了这么多年、并且早已做好了往后余生孤独一人的准备,怎么可能在如今终于找到了人之后轻言放弃?
将言希的彷徨、担忧看在眼中,这个站在情报网塔尖的少女,于他而言终究还只是一个需要保护与呵护的孩子,张牙舞爪却连爪子都尚且并不锋利,奶凶奶凶的。
他笑,笑声愉悦自胸膛传来,他看着言希低着头的脑门,没有进一步逼迫,也不曾言语重诺,只淡笑,“终究……不过一个你罢了。”只要是你,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如释重负的愉悦,仿佛生命中沉甸甸的重担终于卸下,尘埃落定的踏实,燕兆修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身心都是轻松而惬意的……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她终于不曾被丢失,人生最美是什么模样的?
是蓦然回首,那人还在茫茫人海中、灯火阑珊处回眸浅笑。
日色从墙头爬起,墙根边上还是未化的积雪,下人们都已经起床,即便是暖云阁的丫鬟们也已经起身,抱着洗漱用品从拐角处走出来,见到墙根边上的言希和燕兆修,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就跑,像是一只被猎人追着的兔子,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拐角,拐角处,有紧张地轻声呼吸。
显然是在偷听。
言希面色微红,瞥了眼一脸淡定笑意的燕兆修,眼中自带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娇嗔,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抓着,当下有些慌乱地要抽,只是,用力之下竟是没有抽出。
好不容易这丫头终于肯安安静静听自己说话,而不是像之前一般见到就逃,燕兆修哪里肯放,得寸进尺舔着脸道,“言希姑娘……不知,可否陪在下用个早膳?”
言希正要拒绝,就听燕兆修说道,“这南宫府的小厮着实不讲道理,他们大小姐都说了我可以畅通无阻,竟是以暖云阁主子还未起身为由,愣是将我拦在门口个把时辰,又冷又饿的……”
说着,抽了抽鼻子,果然,鼻尖有些微红。
个把时辰……
言希噗嗤一声笑了,这傻子也是傻,明明骨子里是个谁都比不过的精明商人,这会儿却又真傻,“你还好意思怪人家,哪有人天未亮就说来登门拜访的?没将你乱棍打出去已经算好了!”
被说傻,燕兆修也不恼,只轻轻晃了晃手,再一次重申,“如此,言希姑娘可能看在在下在门口着实冻了许久的诚心上,陪在下用个早膳?”
罢了……罢了,左右一时也逃不开,与其那么累地一逃再逃,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言希幽幽叹了口气,对着拐弯口呼吸声的地方稍稍提了音量,“你们且先回去,你们大小姐今儿不到午膳不会起,莫要去打扰了她。”
呼吸声一停,半晌,才小心翼翼传出一声,“是。”接着,便是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显然是退下了。
言希这才跟着燕兆修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