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是他这一生里经历过的最冷的一年。
他叫燕兆修,燕家二子,世人都说他是最具有天赋的燕家嫡系子孙,燕家未来的大权必然交到他的手中,即便是父亲,也时常夸他聪慧异于常人。
于是,他便也这么觉得了。
但凡一个人自我感觉太过于良好,就必然会狠狠跌一跤,过多赞誉令他迅速膨胀,看不清真相,以为自己真的便是那旷世奇才。
骄傲、自满、唯我独尊,听不进只言片语的反对之声。
如今想来,那一跤,跌得如此必然。
他被对手以一个巨额订单设计引出妙海城,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他依旧不听劝,坚持只带了一个随从连夜悄然出城。
彼时,他还在想什么呢?觉得即便是父亲也有落伍、顽固、看不懂潮流趋势的时候,觉得这整个妙海城竟无一人有此慧眼看得到那巨大商机,他就这般踌躇满志地亟需靠这个订单来证明自己能力已然超过了父亲。
……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血啊,那么黏腻、滚烫、恶心、令人作呕。
唯一带去的那个随从,死在自己怀里,死前只来得及喊出来两个字,“快跑……”嘶哑的音线,连喉咙里都已经在发出“咕咕”的仿佛有黏腻的泡沫在翻涌出来的那种恶心感。
之后的许多年,他都听不得那种液体翻涌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死亡,掌心是滚烫的鲜血,周身却是冰寒一片,仿佛自身血液被抽干,只剩下一具空洞洞的躯体,在呼啦啦地刮着夹杂着碎雪沫子的风。
即便随从以命相搏的最后的呐喊是让自己快跑,即便自己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叫嚣着快跑,可是,被鲜血浸润的泥泞雪地里,自己的双腿早就依然不受控制,只能看着那着棍子一脸奸笑着靠近的地痞流氓们……
燕家世代经商,从无人学武,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是以,他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这个时候出现的少女,穿着打着补丁的破旧小袄,袍子下面起着毛边,还打着几处小补丁,不过洗地却很干净,甚至已经泛了白。
她背对着自己站着,看不见容颜,看身形也知道年龄很小,可能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就冲到了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地站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拳头,那拳头也是极小,极白、唯独小指上红彤彤地似有冻疮。
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在死神叫嚣着靠近的时候,毅然冲到了素昧平生的自己跟前。
那丫头想来也是很是嚣张的小丫头,凶得很,像是龇牙咧嘴的小兽,二话不说冲到了比她大了许多的那些地痞中,她那自己看着也知道是三脚猫的功夫,被打得嗷嗷的叫,却也半点不松口,逮着就拳打脚踢、连带着嘴也上了,咬着就是不松口,自己看着都心惊胆战的。
想来也是当地出了名的小丫头,没一会儿,又来了一群差不多的孩子,那群地痞估摸着觉得情况不乐观,才龇牙咧嘴放着狠话地离开。
自己怔怔看着,一直到了这会儿才算找回了惊魂未定的声音,颤抖地叫住已经和那群孩子一起离开的小丫头,“诶!你叫什么名字?”
自己原打算是回去后就来重谢,是以问了名字才好,谁知道,她竟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又有些嫌弃地头都不回地拒绝道,“我可不想救你第二次。”说着,就这么走了……
自始至终,自己连她的脸都不曾见到……事后,他回了妙海城,厚葬了随从,安置了随从的一家老小,便带着重金回了那小镇,却被告知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野丫头罢了,住在后山一处茅草屋里,不日之前就被一个男子带走了,说是亲戚。
便寻了当日的孩子,那些孩子大多并不聪慧,只知道那丫头叫虎妞……虎妞,这世间叫虎妞的可能千千万,甚至可能从此之后再无人知道她曾被唤过虎妞。
这如何找起?可再多信息却也问不出来,那丫头素来横行霸道随性而为,并不多么讨人喜欢,是以大家也并未过多关注。
匆匆一别,竟是连名字、长相都不曾知晓……
却也不知道为何,这许多年从未放下,甚至回了府便连夜作了那幅画,挂在书房日日摩挲着,也花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倾尽一切也要找到她。
可是那孩子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茫茫天地间,竟只剩下了这幅画卷验证着曾经发生的一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于执念,于是愈发放不下,想要找到她的心思便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世间女子千千万,再也无人入得了他的眼,满心满念的,都是那个不知容貌、不知姓名的孩子……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似乎已然放下,却又似更加执念。却也不在像无头苍蝇般疯找……左右,一切都随缘吧,如若此生注定无缘,那就这样一生也不错。
谁曾想,就在这样的当口,突然有个人看着这幅画卷,面露困惑的神色,似乎认识、似乎又有些陌生的表情,但凡有一线机会,他都不会放过!当下急急问道,“先生可认识她?可知她在哪里?叫什么名字?能否带我去见她?”
一连四个问题,连自己都觉得失态,对面南三似乎被自己吓到了,怔怔地、木讷地、困惑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所适从,“我……”
他又想了想,似乎终于肯定了一般,恢复了一如既往地带着生硬的实诚,说道,“我不认识。”
重重跌回座椅……苦笑,自己在期待什么呢?哪有这样的好事……找了这许多年都毫无音讯的人,还期待着蓦然回首,她便在那不远处回眸浅笑么?
南三皱眉,看着燕兆修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了看那画卷,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她……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找藏书楼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