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迷城》片场的这阵死寂,终于被楚运东冰冷的声音打破:
“不行,这样不行,另外找人吧。”
雷越一听到“不行”两个字,耳边就嗡的一声,楚导后面说的话都变得带上模糊的嗡嗡……
这句“不行”也让众人骤然纷纷回过神来,呼气的呼气,走开的走开。
他们继续之前的忙碌,准备下一个镜头,只当没有刚才这一回事,当没有看过那张烂脸。
那些群演却大可以不加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人嘀咕着什么鬼,有人莫名地失笑,有人一副睁眉突眼的嫌弃模样。
雷越看得到众人的反应,更看得到刚刚还对自己充满欣赏目光的楚运东,偏过头转过了脸,似乎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嗯,这情况,是不能演那个大特了。”赵副导无奈地点着头。
雷越原本凝着的面肌不由微颤,心头那些老旧的裂纹又在开裂。
不,不……没事!
他烂脸上的所有异状,都咧成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纠结什么呀,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吗,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婆婆总是说“凡事往好的方面去看”,现在这事说明,我在表演上确实是有能力、有天赋的!
虽然当不上那大特了,但刚才的镜头被楚导这么盛赞,后期剪辑时应该会被保留下来。
所以,婆婆,我要上大银幕了!
虽然只是个路人甲,观众一般都不会留意到,但我要上大银幕了,而且是楚运东的电影!
雷越这么想着,心头重新又有点欣然。
“不是不能演那个大特,我的意思是,这个群演我这里不用了,哪个镜头都不用。”
楚运东闻言却又说道,沉着脸,语气渐渐重了一些,透露出了几分怒气。
仿佛他苦心栽培的美丽花卉被什么脏东西污染了,仿佛受到了愚弄。
“另外,立即找两个不用遮脸的少年和少女群演过来,刚才的镜头重拍,就用刚才的新调度。”
“哦……好。”赵副导顿了顿,然后应下。
各组摄制人员听到,其实也没多大意外了。
这才对,这就是楚导,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只喜欢那些具有美感的事物,怎么容得下这张脸嘛。
“就这样吧。”楚运东说罢,仍是不再多看雷越一眼,大步走向两位主演那边。
什么……等等,等等!
雷越怔了怔,随即无声地笑。
重拍?只为了,删掉我吗……
那张咧笑着的烂脸上,笑容咧得更开,越笑越僵,越笑越大,也显得更加瘆人可怖。
“哎,那谁。”赵副导叫唤着他,面色和语气也与刚才不同了,“听到啦?这里没你的戏了。”
这时候,花姐正好从另一个剧组走回来了,赵副导立即快步走向她,闷恼地责怪道:
“花姐,你怎么给我找这么个极品来了!?搞什么啊。”
“哈?怎么了?”花姐连忙加快脚步,穿过乱嘈嘈的片场。
她瞧见雷越暴露着烂脸,一脸僵笑的站在那里,顿时也皱眉了,“这小子闯祸啦?”
“也不算,怎么说呢……这是一部现代文艺爱情片!”
赵副导真是无语了,从业这么多年,简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你不知道这种电影都是要帅哥美女的吗?你以为现在拍《巴黎圣母院》啊!找这么个卡西莫多来给观众添堵。你这么搞,我们很难做的。”
赵副导叹了声,懒得啰嗦地摆摆手,催促道:
“总之你赶紧把他领走吧,楚导说不用他了,什么戏都不用,别让我们再看到他。”
“哈!?”花姐这就奇了,往周围瞧了一圈,看到人们大多面色漠然,但也有些人的神情不对劲。
她顿时不肯就这样走,半开玩笑地说:“赵导,这小子跟我混的,他做什么了,是人是鬼伱都得给我个说法。”
“唉。”赵副导作了个难受的表情,着实没好气地说:
“他就是演了出好戏,本来被楚导看中了,想给他个大特机会的,可是这一看脸!”
赵副导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哦……明白,明白了。”花姐拉长着声音,再瞧瞧眼前的那张烂脸,她发出似笑非笑的语声。
“我的我的,我把他拧走,保证没下次。”
她点头道,“其实这小子嘛,遮着脸还是能吃的。楚导严格了。”
“行行行,别废话了,你赶紧把人带走,再带个少年和少女过来,都要颜值高的。”
赵副导不跟花姐多扯了,忙着呢,而且看到那张脸就瘆得慌,不想待在旁边。
他一边走开去,一边抱怨着道:“其实说犯错也真犯错了,一个龙套擅作主张不按预设的调度来演,很不专业。而且说实在……不是谁都能当演员的。”
花姐没有搭理对方这番牢骚,对僵笑如尸体的雷越说:
“走吧,带你去下个片场。你气什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没有?”
“花姐,我……”雷越笑着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别说了,把脸遮上。”花姐转身就走。
脸上挂着僵笑,雷越跟在花姐的身后离去,片场里还有人投来着目光,好奇的、惊奇的、瞧热闹的。
他没有戴上口罩,也没有拉上帽子和头发,走得很慢。
只是,终究,他还是走出了《月光迷城》的片场。
“快点。”前面的花姐还在说着,“我再次警告你,不要再自以为是。我这次能搞定,下次呢?别搞得连我在这里都混不下去。”
“哦。”雷越点头应着,无论花姐说什么,都点头应着。
遮好脸,好,别谈斯坦尼、布鲁克,好,老实搞钱,好……
这个路段有多个剧组的片场,雷越跟着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那边有另一个剧组在拍着街道上的边走边谈戏。
因为这边封锁线设得很远,游客进不来,所以他看得清楚情况。
没开拍前,在宽敞干净的主演休息区,几个年轻男女主演坐在椅子上聊着什么,不时发出欢笑声。
然后副导演去叫他们准备就位,他们姗姗地起身走到拍摄区,一路上还在谈笑。
没有讲戏,也没有排练,没有准备。
开拍了,摄影机运转,一群人围着的镜头前,几位主演边走,边说着什么。
男男女女都是堆着一些浮夸虚假、故作认真的表情,肢体全是未经考虑的做作,既不是真实生活,也不是戏剧生活。
而那位走在c位的男主演张动嘴巴,本该是念台词的,却竟然是在数数:“1、2、3、4、5……”
“……”雷越看得目眶敛动。
他们和他是同龄人,却已经是主演了……他们的确都是帅哥美女。
只是,他们……他们的表演……
“那不是在表演。”雷越喃喃了声。
狂风正在涌进,他那已然破碎一块的腐烂血肉被吹得四溅,仿佛是在被人来回地践踏。
表演,不是这样的……
这些人的技艺与态度,根本就是在亵渎、嘲弄着表演……
这些人,不配站在镜头前面。
“不是谁都能当演员的”“别让我们再看到他”“哪个镜头都不用”
楚导,赵副导,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讲一点道理……
这个世界,为什么就不能,讲一点道理……
忽然间,雷越感到周围一切的声响都静了下来,而寒风的声响隆隆入耳。
一片沉缓飘过的乌云使天空变得昏暗,街道边放得凌乱混杂的片场电缆隐有爆裂的火花溅起。
在他的脚边身后,有一道庞大的诡谲阴影突兀地出现。
雷越好像听到有人在对他说,又好像那正是自己的声音:
你的枪呢?
雷越若有所感,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身后站着一个衣着污脏、浑身腐烂的怪人,那被阴影笼罩的面容掉落着血水,各样的腐液残渣正掉落一地。
“啊……”他瞬时惊出一身冷汗,脚下趔趄地后退,几乎就摔在地上。
藏在怀中的那把手枪,也几乎掉了出来。
今天来到影视城后,他全心投入到跑龙套的事情里,快要忘记自己带着一把手枪,大口径手枪。
但是,手枪就在那里,随时可以拔出来,对准眼前的怪人,或者对准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