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漪房素手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小心脏怦怦直跳,一方面为怀孕的消息而激动,另一方面却为吕后的反应而担忧。
吕后对代王刘恒的戒备之心日益加重,尤其在刘弘登基之后,原本就不满立幼子为帝的大臣们微言四起,生怕刘弘会跟刘恭一样年幼夭折,大汉初定,实在受不了频繁更朝换代的折腾。
再说,吕后理政再好,终究是后宫妇人,名不正言不顺,朝廷上仍有不少大臣对吕后把持朝政之举十分不满,他们正伺机筹谋,等着将吕氏势力连根拔起的机会!
所以说,像刘恒这样的诸侯王,既是高祖之子,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拥有继承权的候选人,而且早已成家立业、有妻有妾,等的只是即将出生的世子而已。
治理封地方面头头是道,镇守代地固若金汤,连匈奴首将呼延骜都不敢轻易进犯;这样的诸侯王正是在这些大臣眼里适合拥护为帝的最佳人选,是吕后心头上最难忍的一根倒刺!
窦漪房越想越心慌,看着吕后阴鸷的眼眸,脑袋一片空白。
在场的女眷纷纷向窦漪房贺喜,椒房内洋溢起喜庆的气氛,却一点也没有感染到当事人的心。窦漪房像个木头娃娃一样呆愣地接受众人的祝福,吕后的形象在她的眼里逐渐变得阴森,深不可测。
这一次。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薄姬激动得双目通红,握着窦漪房的手说不出话来;慎梦雨在旁尴尬陪笑,最害怕就是听到道喜的人顺道会多问一句“什么时候轮到慎夫人传出好消息”。
到最后,领头的太医向吕后汇报总结:“启禀太后娘娘,诸位女眷当中除了几位身体娇弱的夫人以外,其余的夫人身体安康,并无忧虞。窦夫人吉人天相,受孕于代国,结胎于未央宫,实乃娘娘之庇佑,大汉之幸哉。代王殿下的孩儿和未央宫的缘分不浅呐。”
“是呀,缘分可真不浅。”吕后半眯着眼睛,上扬的唇线勾勒出异样的弧度,“漪房是从椒房嫁出去的,绕了一个圈回来,又从椒房里传出了这样的好消息,看来漪房和本宫的椒房缘分深得很呐!”
幽幽的话尾飘荡在椒房中,却在众人的耳朵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窦漪房臻首垂眸,态度谨慎又恭谦,不敢表现出内心情绪的波动:“这都是娘娘的福气,漪房不过是沾光而已。”
薄姬连声附和:“正是,正是!这都是太后娘娘的福气!”
吕后红唇一勾,唇边溢出几分讪笑之意,“别人都说婆媳关系是天底下最难处理的关系,看来代王宫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呢。薄姬和漪房相处融洽,代王大可安心无忧了。”
薄姬心思单纯,喜悦之下哪听得出吕后别有用心的话,回话的声线谦虚而恭敬:“谢太后娘娘缪赏。漪房和梦雨都是难得的好姑娘,善解人意、谦恭有礼,阿恒性情率性洒脱,懒散自由惯了,幸得她们俩体贴温柔、陪伴在侧,还为阿恒开枝散叶,让姝儿……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说到最后,眼睛微红,吕姝和两个小孙子的逝世始终是薄姬心中最大的痛楚。
紧接着,吕后又跟众人寒暄了几句,说的全都是慈爱关怀的话语,只是眸光始终隐隐透着冰冷的精光,让窦漪房在旁看得寒彻心扉。
太医验诊过去之后,吕后难得的召见便在这样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窦漪房回到金华宫后,整个人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椒房中吕后的言语神色在脑海里重复了许多遍,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的。
吕后召见众位女眷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在各国诸侯的家眷面前立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吕后即便居于深宫之内也有掌控天下的能力,朝廷如此,后宫亦然!
同时,这也是吕后对各国诸侯妻妾的一次试探,尤其在孕情方面,因为对于王室来说,传宗接代是永恒不变的重点和主题!
刘弘才几岁大,娶妻生子起码是十年后的事情,万一小皇帝跟刘恭一样不幸夭折,孝惠帝留下来的丁点血脉从此断绝,吕后又何来借机把握朝政!
因此,她必须牢牢掐紧诸侯血脉这一关键,不能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有机可乘!
窦漪房抚着小腹,心儿噗通噗通地跳着,她的小胎儿还那么小,外形上甚至还看不出一点点端倪。直到现在,她除了加重了头晕头痛的症状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初孕期的不适,情况跟当初怀小刘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这个孩儿或许是一个乖巧文雅的孩儿,不闹不吵,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悄然来到他们的身边!
她要留住这个孩儿!不管是男是女,她都必须留下这个孩儿!!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刘恒疾步而至,爱妾的身影在眼前一出现随即张开双臂,将窦漪房紧紧地纳入怀中。
“巧珠来报,你怀孕了,真的怀……孕了?”他的声音甚至是颤抖的。
上天终于又开始眷顾代国了吗?!
窦漪房点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却重重地敲响了刘恒的心房,咚咚如擂鼓。
刘恒只觉喉头一紧,心情很是激动:“我们的嫖儿终于有弟弟了!”
窦漪房心头一暖,忍不住取笑道:“上一胎还口口声声说想要女儿的,怎么一回头就变了心,心心念念想要个男孩子?如此三心两意,小心我跟嫖儿告状。”
刘恒的回答如春风吹拂,轻柔而温暖,“家里有你,有母亲,还有嫖儿,一屋子的女人总得要有个男孩子跟我一起为你们遮风挡雨。”他一边说,一边轻吻着爱妾的娇颜,从额头沿着鼻尖,最后攫住甜美的唇瓣,将内心的激动化作唇舌间的缠绵。
窦漪房嘤咛一声,抬头迎承丈夫的爱怜,另一种忧愁蓦然浮上心头,“太后娘娘得知我有孕之后,表现得有点……不一样。”
果然不出所料!
刘恒沉吟半晌,乌眸中似有暗涌流动,不多时便作出了一个断然的决定,“今夜子时,我们潜逃离宫。”
入宫面圣的事情已算完美落幕,剩下的只是与朝中大臣、皇亲国戚打打交道、联系感情而已,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应酬。吕后忌惮之心已起,以她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性格,难保不会用对付刘友、刘建那样的手段对付他们一家!
光明正大请辞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只能先逃!只要回到代国的势力范围,他便有信心保护一家人的安全。
“今夜?!”这么快,来得及准备吗?
“对!就今夜!”刘恒声音果断有力:“母亲、嫖儿还有巧珠她们明有张武护送,暗有影士保护,应可无忧。梦雨曾经是无忧坊的人,有她与张武互相配合、从中帮忙,定可保代国家眷安全无虞!至于你……”
他顿了顿,漆黑的瞳眸熠熠生辉,“我亲自护送!”
窦漪房不解地看着他,满腹疑问还未问出口,即被他灼热的吻缄封,夺走大半的理智,只能随着本能回应他的热情!
※※※
子夜,月明星稀,未央宫中幽深宁静,偶尔几声鸦叫透着森然的气氛……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张武带着数十精兵,并随宫中近百影士护送代国家眷出宫,早早进入梦乡的小刘嫖在奶奶怀里安然入睡,对外界紧张的气氛一无所知。薄姬和慎梦雨坐在简朴的轻车上快速前进,连过道道关卡,直接奔出宫门之外。
窦漪房不知道刘恒是怎么做到的,仿佛有神鬼之技一样,竟有办法在吕后的眼皮底下越过重重守卫,成功掩护众人脱身离去。
刘恒在未央宫中培植的影士如有神助,比她初识宫魅的时候更上一层楼。窦漪房知道,这肯定跟前秦的东陵候召平召大夫暗中辅助刘恒积蓄力量有关。所谓厚积薄发,刘恒在宫中慢慢强大……
难道说,吕后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
几声高亢的哨响划空而过,如半夜鸟啼稍瞬即逝,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影士才能分辨得出来。刘恒耳朵敏锐地动了一下,从暗号的内容得知张武和慎梦雨已经成功掩护母亲薄姬和幼女刘嫖离开了未央宫,正往代国的势力范围奔去。
代国那边同样早已做好了准备!
留守代国的薄昭和宋昌一直和进京面圣的刘恒保持密切的联系,万一有何风吹草动,随时能第一时间做出最迅速的反应。故此,当他们一收到刘恒夜逃离宫的命令之后,立刻将沿途的影士调动起来,与张武的部队首尾呼应,确保计划的顺利进行。
刘恒在进宫之前就已经为所有“万一有可能发生”的危机做好了预警方案,时刻提防吕后的狼子野心!
身为一国诸侯,代王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对政局变动的把握,乃至在面临危机时的应对,和狠厉果断的吕后不分上下!
刘恒抱着窦漪房上了一匹足健蹄快的骏马,让爱妾在自己的怀里坐得稳当舒服,不舍对方有一点点的不适。
窦漪房在丈夫的肩窝上抬起头来,双手圈住他强健的腰身,“我们也是沿着母亲和嫖儿出宫的路线出去吗?”
刘恒摇头,乌眸深邃,俊逸的脸庞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芒,“太后和审食其都不是那么好骗的人。那条路被咱们刚才这么一折腾,肯定瞒不过审食其的眼睛,他的援兵恐怕已在路上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能够沿路而行咯?那他们又要从哪里出去?!
乌黑的瞳眸在月光下闪出璀璨光芒,刘恒露出惯常自信的笑容,“我们从白虎门出去!”
“白虎门?!那是吕产吕将军的守地!”位于未央宫的白虎门,正是吕产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吕后的眼底下,他们要怎么过!
刘恒在娇妾的脸上偷了个香,“山人自有妙计!”长腿一夹,骏马腾空跃起,掀起一阵劲风,疾风而去。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眼前的景物在眼前飞驰,骏马带着主人在未央宫中隐蔽的径道中穿梭,两人的影子在星月下交叠……
白虎门近在眼前,原本守卫森严的宫门空荡荡的,气氛比平日更加诡异,道路中央只有一个黑影伫立在前,两道寒光如利箭从眼眸处射出,冰冷而锐利,令人不寒而栗!
“代王殿下,深夜单骑带着爱妾来此,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腊月未到,寒风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