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次辅张兆麟以一杯淡茶待客之时,西城中的锦乡侯府也正在招待一位贵客。
侯府花厅内,珠帘绣幕,灯火辉煌。
锦乡侯邹文盛同客人并列盘坐于锦垫之上,各自身前设一黄花梨木矮几,上面摆满精致菜肴和极品佳酿。
一群美貌俏丽的年轻歌姬,身着简约清凉的半透明红纱短裙,在悦耳动人的琴声笛音中轻歌曼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妖娆魅惑,一时春光融融,宛若仙境。
主客二人,食珍馐,饮美酒,赏乐舞,熏然喜乐,脸上俱是陶醉表情。
邹文盛如此屈尊厚礼待客,客人身份自然不一般,便是镇国公府当代家主、现袭一等伯、京营十二“武侯”之一的牛继宗。
虽然对各大团营的掌控力有限,邹文盛好歹也是京营名义上的一把手,大权在握。现在朝廷忽然复设“协理戎政”,专司练兵,分明是要从他手里分权,如何能愿意?
但他很清楚,这次不同于以往,不是文官集团贪心不足想试图夺权,而是永隆帝不满京营现状,动了整饬的念头,自己绝不能直接抵抗,甚至阳奉阴违都会吃瓜落!
倘若柳湘莲只是寻常文官,他也无需放在心上,有的是办法令其功败垂成,黯然退场。可从巡盐之事便能看出,那些用来整治文官、一用就灵的手段多半对其无用。而且此人身后站着理国公府和荣国公府,犹如金刚护体一般,不好直接下黑手,这可真叫人为难。
邹文盛迫切想要探听柳湘莲的内幕消息,以便提早做些准备。结果细细寻思一番,很可悲的发现,自己竟连个打探消息的渠道都没有!
当年凭借从龙之功骤登高位,许多老牌勋贵瞧他不起,在京营中威信不足也就罢了,人缘儿也不甚好,基本就是孤家寡人一般。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牛继宗此人性格圆滑,彼此有些往来,且镇国公牛家和荣国公贾家交情深厚,牛继宗还亲自去参加了柳湘莲的升官宴,丝毫不顾嫌疑,是个合适的咨询对象。
邹文盛便给他发了请帖。
牛继宗打仗的本事如何不得而知,为人处世那是一等一的精明。收到邹文盛的请帖后,微觉诧异,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只略微一想,便将对方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欣然赴会。
美酒入腹,躁意渐生,更兼一众尤物穿得尤为节省,除了几点要害,其他位置动不动便暴露无遗,雪白一片,动作又分外妖娆,挠的人心痒难耐,牛继宗心猿意马起来。
特别是领舞的女子眉目如画,容颜殊丽,乃罕见绝色,令他大为意动,如能领回家去温存一番,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当下也不客气,牛继宗朝邹文盛哈哈笑道:“侯爷可真会享受!这等天香国色,世所罕见,真真是我见犹怜啊!今夜老弟我可要辗转难眠、寤寐思服了!这都是侯爷之过!”
说话间,眼睛不住的往领舞女子的胸口瞄来瞄去,一副色授魂与的下流模样。
牛继宗也是温柔富贵乡长大的,见识过人,当然不至于真的如此把持不定,就是明明白白故意做给邹文盛看的——谁让他平时不上香,临时抱佛脚呢!不敲他敲谁!
邹文盛年近六十,苍髯白须,但面色红润,身体康健,人老心不老,对女色嗜好至极,精益求精、绝无止境。
此女是他最近好不容易寻到的,尚未来得及享用,这次为了招待好牛继宗才舍得让她出面献舞。不想这老小子如此不厚道,竟然想夺人所爱!
本想装作没听懂,不作理会,可想到自己还有事求教对方,不舍得也不行了。
邹文盛心头似有千百把刀在狂戳滥砍,疼的要命,咬咬牙,脸上艰难的挤出笑容,慨然说道:“好说!好说!愚兄正想着家中人口有些多,需要发卖一批,正好拜托牛老弟照顾照顾。一会儿走时,你便带了羽儿去吧。”
“原来她叫‘羽儿’?果然好名字,身轻如羽,翩跹似蝴蝶,当真应景!这怎么好意思?”
牛继宗没脸没皮的称赞,邹文盛还以为他要婉拒,却又听他大笑说道:“不过,侯爷盛情,却之不恭,老弟我就愧受了!”
牛继宗大大咧咧说道,哪儿有丝毫不好意思?
一曲舞罢,邹文盛便命那位名叫“羽儿”的舞姬过来拜见。
许是已经习惯了被当作货物转手与人,得知自己要被送给牛伯爷后,羽儿姑娘并无异议,娇俏玉容上笑容依旧,恭敬行礼问安。
佳人在侧,芳香袭人,牛伯爷色心大动,忽然向羽儿腰间伸臂,想将她揽入怀中。
不想,羽儿反应极为敏捷,腰肢轻巧一扭,动作幅度不大,却正好躲过了牛伯爷突袭的猪爪。
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刚好隔开一臂距离,羽儿以帕掩口,眼波横扫,娇媚俏笑道:“伯爷也太心急了!此处可不方便!”
邹文盛见状,急忙开口帮着说情:“羽儿娇羞异常,非是寻常女子可比,牛老弟不妨带回家再亲近。”
牛继宗年少时,祖父镇国公牛清尚在,也曾苦练打熬过,眼力非凡。只羽儿刚刚这一躲,便知其身法不俗,绝非寻常舞女。
且他阅女无数,观此女容色当是完璧之身,这可不容易!心里不由疑惑起来,扭头瞧向邹文盛,却见老头子摇头叹息,满脸可惜懊丧之色,绝非作假。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牛继宗一时想不明白——是这老儿想用“美人计”算计我,还是遭了别人算计?他忽然笑道:“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刚刚只是玩笑,如此佳人,侯爷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邹文盛大喜过望,便要应下,忽又生出疑虑——牛继宗刚才分明是瞧上了此女,暗示我送他,怎么现在竟不要了?
他眷恋女色不假,但更在乎自己的官位,生怕牛继宗因没有收女便不肯直言相告,于是神色一正,断然说道:“牛老弟,你这叫什么话?送出手东西岂能收回?这不是陷愚兄于不义么!你若不要,愚兄便赏她三尺白绫,谁让她坏了我家兄弟的兴致!”
羽儿姑娘也跪地哀泣道:“求伯爷垂怜。”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牛继宗心下苦笑,不好再拒绝,干脆不去管羽儿,举杯笑道:“侯爷当真大气!老弟我敬你一杯!”
饮罢,邹文盛心里郁闷至极,挥手让众舞姬退下,羽儿也知情识趣的退出,花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牛继宗还是很讲道义的,开口问道:“不年不节的,又没什么喜事,侯爷唤老弟前来,不会只是欣赏美人儿吧?”
“牛老弟明白人,愚兄有一事想要请教。”
邹文盛刚被夺了心头好,气儿不顺,也懒得拐弯抹角了。
牛继宗笑容不变,接口道:“可是想问柳二郎?”
邹文盛一愣,他一直觉得牛继宗就是个凭着祖宗遗泽,混吃等死之辈,不料竟有这等眼力!怪不得刚刚敢狮子大开口,原来是吃定了自己。
反应过来后,他拱手笑道:“还是牛老弟爽快!的确如此,明儿柳家小子就该上早朝了,他不会闹什么幺蛾子吧?”
牛继宗饮了杯酒,极为简洁且十分肯定的回道:“不会。”
邹文盛心头一喜,忙前倾了身子靠近些,追问道:“老弟为何这么肯定?这一年他可没消停过,是个能惹是生非的主儿。”
牛继宗不忙着回答,伸筷夹起烤熊掌上一大块儿酥软筋肉,细嚼慢咽完了,方才说道:“侯爷,你说筹饷和练兵能一样吗?筹饷不过是收点儿银子,对付的多是贪官污吏奸商恶霸,他们那些人能做什么?有陛下护着,弹劾无用;有税卒营护着,刺杀不成;柳二郎又没有文官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要照顾,就连他老丈人都接到家里保护起来,简直没有破绽可寻!
可他若敢在京营胡来,这就不是银子的问题了,这是要绝了诸家勋贵的根基!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儿的日头都说不准。这些年军中哗变还少吗?虽说多发生在边地,可京中也不是没有。柳二郎也是世家子弟,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再者说,此前去荣府赴宴,他当众说的,这差事是被突然塞到手里的,早前并无准备。这段时间他忙着纳妾,还一纳就是三个美娇娘。你说,换做是你老兄,夜夜当新郎,你还有空去想什么练兵?
而且,柳二郎为给贾赦等人擦屁股提出的补偿方案,想必侯爷有所耳闻吧?老弟我觉得还是很有诚意的,可见是想和咱们勋贵交好,否则就完全没必要了,这点子事儿和动了京营相比,屁都算不上。你说是不是?”
牛继宗边吃边说,很是轻松写意,谈笑间指点江山。而且说的基本也是实话,他本人对柳湘莲担任协理戎政丝毫不担心。这些年想整饬京营的人还少吗?谁又真能做的好!
更何况,他又不是京营节度使,需要担心被分权,只要护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便好。京营有十二团营,就凭自家和贾家的关系,柳二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先寻自己的麻烦。
是以,牛继宗此时完全是置身事外看戏的心态,悠然乐哉。
邹文盛边听边想,放心了一大半,最后还是叹道:“牛老弟,你说的愚兄何尝不知?我是担心柳二郎被那群狗艹的文官忽悠住了当刀使啊!他们打京营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一回两回了。当初京营重建时便想伸手,幸好陛下圣明,没有同意他们安插文官的建议,全部任用勋贵。如今柳二郎也算是文官,倘若有陛下支持,再有文官在后推动,麻烦还是不小的。万一真的引发哗变,那乐子可就大了。”
牛继宗知他所言非虚。倘若真的发生哗变,不管背后到底是谁主使,邹文盛的京营节度使之位定然保不住——这说明他或是蓄意反对永隆帝,或者是对京营毫无掌控力可言。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没必要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
除了永隆帝对他早已不满,还有不少武勋正等着更进一步呢。熙朝爵位逐代递降,如今大多数已经传了三代四代,生孩子早的都传了五六代了。再不努把力把自家爵位提一提,过个两三代,一众开国功臣的家族大半都得泯然众人。
牛继宗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侯爷,你会给文官做刀么?”
“当然不会。”邹文盛果断否定。心道,但凡我流露一丝一毫给文官做刀的意思,陛下会第一个把我丢到炉子里融了。
牛继宗继续笑道:“那侯爷不妨以己度人一番——既然你不会,柳二郎便会了?那小子滑头的紧,做刀是何下场,他怎会不知?就说这次发卖股票吧,诓骗了多少世家子弟?他倒好,说自己只收了一百四十两,余外的事一概不知,推的一干二净,好像没有分毫责任。可当初若是他自己出面发卖,谁肯出这等高价来买?反倒会想尽法子去白赚他的!让荣府的琏二出面,他就动了‘诿过于人’的心思!不成想琏二这小子更不是东西,又让他老子贾赦鼓动一伙子不知羞耻的老货,生生卖出了天价!如今他柳二郎手里漏些油水儿,咱们还得感谢他,还得巴结他!你说气不气人!”
说到最后,牛继宗隐隐有些怨气——丢脸啊,自己族中上当的也不少,有事儿没事儿找自己诉苦抱怨,这关我什么事儿?还不是你们又贪又蠢!
邹文盛和贾家关系不深,素日里和贾赦等人也无往来,这才有幸没被忽悠,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听了这话,念头一转,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听说工坊的四成股子总共卖了上百万两,那工坊当真这么赚钱?”
这年头老百姓缺钱,顶级权贵也缺钱啊。
当然,一个事关生死,一个事关能不能再奢华些……
牛继宗点点头,很肯定的说道:“柳家的货如今供不应求,有价无市,只要产量能提上去,别说百万两,二百万两都值!”
“二百万两!”
邹文盛惊呼一声,佯作被银子晃花了眼,兴冲冲提议道:“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夺了过来?谅他区区小儿又能如何……”
说到一半,见牛继宗面色陡变,眸光冷厉,大异平时圆滑模样,邹文盛忙收了贪婪之态,改口笑道:“玩笑!开个玩笑,牛老弟莫要当真。”
牛继宗觑他一眼,冷笑道:“侯爷若有此心,倒可一试,却不必拉上我老牛。”
说罢,自斟自饮起来。心道,竟然想忽悠我去帮你消灾解难,我瞧着就这么蠢么!
见对方断然拒绝,很可能是瞧破了自己的心思,邹文盛又遗憾又尴尬,强笑着说道:“不想牛老弟如此厚道仁义,肯照顾小辈儿,实在难得。愚兄敬老弟一杯!”
牛继宗很给面子的喝了一杯,叹说道:“倒也不是老牛厚道仁义,可做事前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柳二郎是‘小儿’不假,可如今谁敢小觑他?一年前,他尚是白身,柳家想夺他戏园,他就敢和理国公府对簿公堂,叫半个西城的人过去围观!半年前,王子胜仗着其兄王子腾的势,带来足足三百家丁去工坊查账,想趁机强占工坊。结果如何?被人打的屁滚尿流,内裤都扒了,丢脸丢到永平府。你真当他是好惹的?先去问问长芦两淮死掉的盐官盐商同不同意!”
邹文盛满脸讶异:“王子胜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不想竟是真的?贾政是柳二郎的亲舅,王子胜的胞妹便是他的舅母,说起来也是近亲,怎敢如此落人脸面?”
牛继宗哈哈笑道:“脸面?王子胜他自己都不要脸了,怎怪得了旁人?俗话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他这叫活该!至于说柳二郎敢不敢,为何不敢?工坊只将王子胜拒之门外,吓唬一番,并未伤人。真正伤人的是一伙儿四处逃窜的流匪,关他柳二郎何事!”
邹文盛这回真的惊讶了,瞪着眼睛:“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他就不怕落下骂名?”
“骂名?”牛继宗也是一脸钦佩的表情:“要是顾及名声,他会登台串戏?会和理国公府对簿公堂?他甚至敢反告,要反坐诛杀柳极!柳极又气又怕,当堂晕了过去!就这还不算完,后来不知怎么的,柳极柳茁叔侄竟被都察院抓去关了几个月,谁去讲情都不顶用,差点儿没把老命丢在里面,如今还瘫着下不了炕呢!”
“这,这就是个天降的杀星啊。”邹文盛不禁感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小瞧了柳二郎,此人怕是不好对付。
“柳芳就这么忍了?理国公府的名声不要了?听说他最近和柳二郎走的很近。”
邹文盛又问。他自然也有耳目帮着探听消息。
牛继宗点头道:“此前为了顾全脸面,柳芳只当柳家无此逆子,视而不见。如今柳二郎成了协理戎政,俨然是他的顶头上司,虽则未必有多少实权,他还是态度大变。以我对柳芳这小子的了解,最是无利不起早,算盘打的噼啪响,此举怕是另有深意。”
“何意?”邹文盛追问道,这些内幕往日可没人同他讲。
牛继宗眯着眼,似乎柳芳就在眼前,高深莫测道:“练兵成,他有好处;练兵不成,他也有好处!真真是任他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这话怎么说?柳芳竟有这等左右逢源的本事?”邹文盛一副真诚求教的样子,心里暗骂,怎么就我倒霉?——练兵成,我没好处,练兵不成,我也没好处!
牛继宗却不回答,呵呵而笑:“侯爷,这只能你自己想了。老牛若说了,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传出去了可不好听啊。”
“呵呵,牛老弟背后不论人是非,真是高洁品性!来,喝酒!喝酒!”邹文盛忙劝酒。心道,爱说不说,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