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顾克贞命下属外出搜集股票的相关消息,从得到的反馈看,股票引发的乱子的确不少。现在都是跑去衙门打官司,倒是没人来找户部,可若继续恶化,总有一天会牵连户部的。
为了防患于未然,更主要的是为了收印花税,蚊子再小也是肉,顾克贞同意筹建交易所,并向永隆帝上奏。
具体差事的执行自然落在柳湘莲身上。他便以户部筹饷司之名准备了帖子,派人送给京中各行当的商会、大商号,邀请到广和楼共议筹建交易所之事。
提出的方案便是众商号作为股东,筹资组建交易所,负责实际运营,户部筹饷司监管。
得到的反馈很积极,商人其实很有参政议政的欲望,奈何朝廷不许。股票交易所虽受户部监管,但是股东和运营却归商贾,这也是不小的权利,都想插上一脚。
股票的乱象也非柳湘莲一人所见,他们的正常生意也受到影响。
会议顺利进行,大部分参会的商号同意参股交易所,共襄盛举。
三和商号交易处那一套班子将整体作价两万两,而后再由其他各家股东共同增资十万两,共同组建【京师股票交易所】。股东里没有谁一家独大,数十家股东,基本覆盖了各行业主要商号。
签约之后,具体筹建工作便开始推进。交易所成立后要承接更多业务,需要的场地、设备、人员、库房等都更多了,不得不预先做好准备。
柳湘莲领衔制定相关规章条例,构筑基本框架。
待交易所正式成立,将会严禁一切非经交易所的公开募股行为。
正当柳湘莲忙于此事,交易所也临近开业之时,变故突生。
自他归京,朝廷里便为他的封赏争论不休。有人认为他违反法度,功不抵罪,理该严加申斥。但多数人都不能对他的巡盐功绩视若无睹,毕竟白花花的银子已经开始陆续运进户部府库。
最后升赏意见大体有三种:升户部侍郎,专司筹饷;转为武职,调任辽东副总兵,专司练兵;宗室认为,柳二郎该去管内帑。
现在最不想柳湘莲升官的反倒是他自己。职位越高,责任越大,绝非虚言。若底下官员不是自己提拔,不能尽心效力,不就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吗?
官居户部郎中,一手握筹饷司,一手掌税卒营,自保有余,已然满足柳湘莲当前需要。
事实证明,太多时候都只是自己想得很美!
这天一大早,兴隆街上便传来马蹄奔踏之声,最后停驻在柳宅门前,原来是圣旨到了!
摆案焚香,全家恭迎,连尤二姐都挺着肚子出来了,都知这是封赏的恩旨。
一位身着蟒袍的中年内监站在台阶上,面南而立,捧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侍郎、都察院佥都御史、特命巡盐钦差柳湘莲,勇于任事,不避嫌怨,革除长芦、两淮盐政积弊,成效卓着,有大功于国。特升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掌京营操练事。望戒骄戒躁,再建新功!钦此。”
简直兜头一棒,将柳湘莲打晕了,以至于后面赏赐了多少财物根本没听清。
这是怎么回事儿?转任兵部,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失去了对筹饷司和税卒营的掌控?
官位的确是高升了,侍郎是正三品,可有个屁用——京营是烂摊子,各方势力盘结,整顿困难,还得罪人。
他在京营中毫无根基,作为文官,去了谁鸟他?这可不是地方上,为达目的用点儿手段也无妨。就算自己不计代价整治好,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根本不可收心!
税卒营即便是带他们造反,一半人也肯干,都是自己培养的贫苦少年,可京营绝对没人搭理,人是来混饭养家的!
永隆帝莫非飘了?真当换个人就能干好搂钱的活儿?没我,你现在还揭不开锅呢!这卸磨杀驴也太早了点儿吧?
震惊之余,柳湘莲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导致永隆帝态度大变,可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赶到税卒营营地,收拾好手尾,完成交接。
筹饷司无所谓,里面的人都是借调来的,税卒营可是自己培养的,骨干人员丢不得。
送走传旨内监后,柳湘莲立刻换了新官服,骑马赶往城外。刚出城便望见一名税卒骑马狂奔而来,见到柳湘莲,那人滚鞍下马,也不行礼,张口大呼道:“柳大人!禁卫军堵了咱们营地!”
柳湘莲心下大急,在地方上发生冲突不要紧,可不能在京城流血冲突,更不要说对方还是禁卫军!
“速去营地!”柳湘莲叫上那人,朝营地飞奔而去。
……
税卒营驻地,剑拔弩张,杀机毕现。黑衣黑甲的禁卫军,竟然出动千人,列阵于营门口。
距离营门百丈距离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蟒袍,神情桀骜,骑在一匹雪色高头大马之上,面上现出傲然冷意。
正是被封为安王的二皇子陈毅俊。
他扭过头,对身边的内监总管戴权笑道:“戴总管,孤听说柳湘莲此人嚣张跋扈,目无法纪。本来还不相信,谅他小小年纪,不过是性子跳脱罢了。今日方知大谬!税卒营竟然连圣旨都敢拒接,悖逆至此,真是该杀!”
“殿下明鉴!老奴一定把今日所见,如实汇报陛下,免得陛下被小人蒙蔽。”戴权恭敬回道。
二人一唱一和,算是谈定了。
遥见营门仍旧紧闭,安王朝身前军士道:“告诉他们,一刻钟之内,若不开门迎旨,杀无赦!”
立刻便有一名传令官跑到营门口传话:“税卒营听着,安王有令,一刻钟之内,若不开门迎旨,杀无赦!”
里面则高声回道:“请安王殿下稍待,柳大人回营即可开门迎旨。”
与之前的回复一般无二,一字未改。
“自寻死路!”传令官暗骂一声,转身奔跑回去禀告。
此时,代柳湘莲坐镇税卒营的是李原生,柳三亦在,他的意见更是决定性的。
禁卫军忽然出城,朝驻地而来,便有探子提前禀告。确认消息之后,李原生立刻派人去通知柳湘莲,而他们则启动防卫计划。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增加些防护设施,比如大量抛洒蒺藜,摆出拒马桩等。为的倒不是真要对抗,而是拖延时间。
等到禁卫军停驻营门前,摆出架势后,便派人过来通知,说是新任主官安王殿下到了,要求开门恭迎。
税卒营顿时炸了。
回京之后虽发了赏,其实是柳湘莲自己发的,朝廷还没论功行赏,现在这算什么事儿?
在不知柳湘莲目前状态的情况下,他们更无法决定如何应对,只得先拖延等待。
听到外面传来的所谓“安王之令”,李原生不屑的嗤笑道:“尽说大话,连个攻城器械也无,单凭刀枪便能闯进来?他以为禁卫军是铜筋铁骨呢。”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朝廷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尿性啊!”有人骂道。
“如果他们进攻,咱们是否反击?”有人问,听他语气,竟然跃跃欲试。
柳三瞪眼喝道:“胡说八道!那是禁卫军,反击不就等于造反?”
立马有人叫嚷回应:“那就反了他!这鸟朝廷总是不干正事,刚回来就夺了柳大人的职位。”
柳三望着群情激奋的年轻人,心道,二郎这思想工作做的也太到位了,这哪儿是什么朝廷的税卒营,这分明就是个反贼窝子啊!
可这时却不能火上浇油,他安抚众人道:“不急,现在只需拖延时间,等二郎过来便可。”
他又问李原生:“预案执行如何了?”
李原生点头道:“三叔放心,都在处理,不会留下麻烦。”
税卒营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这一年到底练兵多少?这些兵丁哪儿去了?这些资料账册,此前一直定期转移,但最新的部分仍存留在营地。此时都被丢进厨房灶头里当柴火烧。
除了资料,便是更换火铳配件。税卒营虽号称火器犀利,其实多数仍是火绳枪,燧发枪只有三百杆。而现在便是要用普通钢材所制弹簧替换掉原来的。如此一来,这些火铳便用不了多久。
不是柳湘莲小气,舍不得三百杆火铳,而是现在他一直限制燧发枪的推广。
自从煤矿、铁厂建立后,工坊开始承接辽东军备。面对燧发枪这等利器,他们当然想要。
工坊借口弹簧难制,只提供劣质弹簧。经过一段时间试用,发现的确不堪使用,军方才放弃这项要求。
如今自然要做好遮掩,不能漏了陷。
……
一刻钟后,营门依旧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安王举目遥望,营地内旌旗招展,隐约可见正在戒备的税卒。
他目中透出阴寒,脸上冷笑不已,似乎不仅不怒,反而隐隐高兴。
“这帮叛逆执迷不悟,是铁了心要造反!”
短短一句话,为税卒营的行为定性。
“彼辈狂妄至极,自不量力罢了,转眼便化齑粉。”戴权笑容阴惨惨的。
柳二郎上蹿下跳,自己吃的脑满肠肥,却丝毫不知孝敬,实在叫他不爽。
好不容等来机会,皇帝准备敲打他,戴权准备搜集些罪证带回去。
安王望向候命的禁卫军将领,不容置疑道:“梁将军,税卒营叛迹已彰,罪无可恕,动手吧!敢有反抗者,杀无赦!”
他最初的想法是,在柳湘莲反应过来之前抢先进入税卒营,从而有机会搜查掌握其犯忌讳的罪证。目前有关柳湘莲的罪行都只是风闻,根本不足以将其扳倒。
不料税卒营公然拒绝领受圣旨,惊怒之下,安王很快又另生一计——如能逼反税卒营,安上一个叛乱之罪,必能定下柳湘莲的死罪。
在他看来,禁卫军千员,攻入这小小营地轻而易举,税卒营敢反抗的毕竟只是少数。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听到这项极为明确的命令,禁卫军将领梁子旗却面现难色,眼神犹豫。
最后,他抱拳说道:“殿下三思,卑职今日领命护送殿下前来赴任,并无作战准备,更何况是攻城?器械俱无,实难着手。”
“你说什么?”
安王正志得意满,忽然听了这话,似被塞了一口屎,愕然指着营地道:“这样的小小营地,也无高墙阻遏,也没护城河阻截,营门低矮,亦不坚固,要什么攻城器械?禁卫军是酒囊饭袋不成!”
梁将军很无语,这安王真是纸上谈兵到了极点!
对方身份尊贵,他不敢流露丝毫鄙视之意,认真解释道:“殿下,这营地看似简单不假,可也不能让士卒拿着刀枪进攻啊。不说其他,营地外有数丈宽的铁蒺藜洒落地上,围营沟壕深达丈余,矮墙上遍布铁刺、尖刀……即便对方不动用防卫器械,仅排除外围障碍便颇费时耗力。税卒营向来以火器犀利闻名,倘若此期间以火铳攻击,禁卫军无可防备,定会死伤惨重。”
安王俊秀的面容一点点阴沉下去,原来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恼怒——京城近郊,天子脚下,何等太平安稳!你税卒营防备如此严密做甚!吃饱了撑的吗!
本以为调用千员禁卫军来护卫自己任职,足以弹压异议。毕竟税卒也不过千员,也不可能都是柳湘莲的死忠,都敢反叛的。
可他就是打破脑袋也没想到——他竟然连门儿都进不去!
安王深深吸口气,稍稍平复情绪,恢复皇子气度,冷冷询问道:“梁将军,那你看如何办?难道叫孤傻站在这儿,给人笑话吗!”
梁子旗心道,这能怪我吗?谁让你想一出是一出,谁家打仗不得准备?没有器械,打个屁!
他拱手说道:“殿下,以卑职愚见,税卒营中俱是粗人,对柳湘莲唯命是从,不过因他是主官。如今要求等柳湘莲来了再开营门,也无不可。当然,殿下若是坚持攻击,卑职这便命人回营调集攻城器械过来,今日准备,明日便可一举将之荡平!”
安王眯着眼打量此人,心说,你当我傻呢,等你准备好了,黄花菜都凉了,我进去还有个屁用!却不能直言,于是压着火气劝道:“彼辈得了主官,有了指挥,要平叛岂不更难?梁将军此时若能攻进去,孤记你首功,必报陛下升官进爵!”
梁子旗是在禁卫军中混的,又不是没见识,如今柳湘莲风头正盛,虽不知为何会被免掉税卒营的差事,但未必是遭了难,何必与其结仇?这时候他恐怕也得到了消息,拖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想毕,梁子旗笑道:“殿下无需担心柳湘莲入营,卑职现在便命人封锁道路,一旦柳湘莲出现,立刻扣押。到时候税卒营军心必乱,正好一击而破!”
“你在教孤做事?”安王冷冷道,觉得自己被藐视了。
他心里很清楚,这次朝臣纷争不已,陛下又欲敲打柳二郎,自己才能将税卒营夺过来,已然是缴天之幸。
目下想捉拿柳湘莲无异于痴心妄想,倒不是此人有多大能耐,而是父皇尚未真的决心废弃此人不用。毕竟文武百官中,也就这么一个不计利害偏偏还有法子给他搂钱的。
“卑职不敢!”梁子旗诚惶诚恐谢罪,腰都弯断了,但就是不松口。
接到护送安王上任的命令时,他便觉得奇怪,京师之地竟有人敢对皇子不敬不成?何须出动这么多人?现在才知道,还真有!
这本是献殷勤表忠心的好机会,但他更清楚,税卒营并不容易对付。倘若真的逼得对方恼羞成怒,血战一场,自己这千把人怕得尽数交代在这里,谁不知税卒营火铳一打一个准儿啊。
他现在可是连块儿能挡铅弹的盾牌都没有,倒是带了许多无用的仪仗旌旗。
僵持了一会儿,安王愈发不安,两道圣旨是一时发出的,他早得到消息,提前准备,这才争取到这一点儿时间,竟然要这样白白浪费了!
真是可恨啊!安王后悔不已,早知如此,自己该轻装简从,反倒不会引起税卒营戒备!
他不由想到,以往读史书,见多了治军森严的案例,无不是成名大将。想不到柳湘莲一个弱冠少年,竟然真能做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不输柳亚夫之能!
这等疏忽也是难免,身为皇子,通常大小事务都会有旁人替他想到。但这次目的隐秘,这位梁子旗也并非他的人,未作提前沟通,即便沟通了,也决然想不到税卒营敢不接圣旨啊!
禁卫军是戍卫部队,出来怎会随时带着攻城器械?防守和攻城又岂是一回事儿?换了寻常部队或许还会尝试进攻,如今税卒营风头正盛,传的天兵下凡一样,又没有皇命,谁肯傻傻的进攻?那是要人命来堆积的。
正当安王举棋不定、进退维谷之时,远处官道上出现数十奔马,极速逼近。
梁子旗这时便来表忠心了,昂然喝道:“来人!去看看来的是不是柳湘莲?若是,当场拿下!交由安王殿下发落!”
安王顿时无语——你凭什么拿人?我又凭什么拿人?柳湘莲虽丢了筹饷司差事,可他现在是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我若蛮横拿他,父皇怎么看我?朝臣怎么看我?兄弟们怎么攻击我?
“不得鲁莽!让他上前答话!”安王不得不出言劝住义愤填膺的梁将军。
“诺!卑职遵命!”梁将军干脆利落的抱拳答道,忠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