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早饭,丢下众女,柳湘莲整装后带着一众护卫出发,前往户部。
贾琏借欺诈手段以牟利,于他而言早有预料,不过是懒得理会,故作不知罢了。这其实是股票乱象的一个缩影。当初推出股票,目的是为便于三和商号筹资。这种超前形式具有极大优越性,但是,在没有完善法律体系规制的情况,这就是一头彻头彻尾的恐怖凶兽。
事实也确实如此,三和商号凭借股票这项大杀器,得以迅速筹集巨资,完成京师广和楼的营建。此后随着“一城一园”计划的推进,不断发行新股筹资,股价也迭创新高。在此示范效应下,众多精明商贾开始仿效,将自家商号整体作价,划分为等额股份,发行股票,并自设交易处供人交易。
这样的商号如雨后春笋出现,数不胜数,良莠不齐,乱象纷呈。不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种募资方式存在极大弊端——那些惑于虚假虚传,希求暴富从而买入股票的人,多数对商号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彼此也无实际联系,缺乏控制和制衡。一旦商号散伙,真金白银买来的股票便是废纸,股东将血本无归。
可越是看的清,越有人想要借此谋夺不义之财。最常用的方式是虚假设立商号,到处向普通百姓兜售股票,期间也少不了举广和楼股价暴涨的例子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不管骗局如何粗陋,总有人会心怀侥幸而上当,施骗者筹集一定数额的后便会卷款潜逃。
由此形成的纠纷已然出现,且数量迅速增多。如果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忍无可忍后,人们最终会对股票妖魔化,届时柳湘莲也不能免受其害。所以他想要在筹饷司监管下,成立股票交易所,从而尽量规范股票发行,减少乱象。
今日户部之行,便是为了说服顾克贞同意此议。直接向皇帝上奏行不通,这种非常专业的事,他一定先让户部覆议,拿出办理方案。
户部衙署,尚书公房。
“你要户部成立股票交易所?”
听说柳湘莲来拜见自己,顾克贞还有些纳闷,不是让你休沐吗?隔一天就来,这么忠勤王事?
待见面之后听说了来意,顾克贞想都没想,便大皱眉头:“柳郎中,你说说,这一年你给部里找了多少麻烦?还嫌不够啊!”
“老大人,你这样说可就不厚道了,怎么不说我给部里找了多少钱呢?”柳湘莲一脸无辜,丝毫不觉得有愧。
现今的顾克贞已不是一年前的了,当时帑藏空虚,计无所出,令他整日忧惧不已。而今经过柳湘莲一年的折腾,户部增收三百余万两,这还不算归入内帑的。手头宽裕,心情舒畅,顾克贞方有心思和年轻人开个玩笑。
他心里着实佩服柳二郎,出手总能令人叫绝,凭借一只千人的税卒营,做到了多少任户部尚书也做不到的事儿。不过在他看来,归根到底还是此人豁得出去,又抓准了永隆帝缺钱的命脉。若是国用充足,以他种种逾越之举,单凭朝臣弹劾,早就沦为刀下亡魂了。
而他所为也已埋下了诸多祸端,只不知何时会爆发。换句话说,他是以将来的身家性命相博,而受利的则是朝廷。
对这样公而忘私的年轻官员,顾克贞不得不多一份感佩。不过,他对于所谓的“股票交易所”并不了解,需要先听听是怎么回事,再做判断。
“听你所言,这交易所和现在三和商号所设的交易处并无太大不同,不过是交易更多股票罢了。有必要让户部来做吗?你该知道的,如今户部人手严重不够,这还是拜你所赐!”
柳湘莲解释道:“老大人公务繁忙,大概不知近日市面上的消息。这半年不知多少家商号公然发售股票,又自设交易处交易,造成严重混乱。因之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都不在少数。”
见他将情况说十分严重,顾克贞不敢等闲视之。让他稍侯,唤来几个属员,命去搜集相关消息,尽快回禀。待安排完了,问道:“那你认为最大问题何在?又如何解决?”
柳湘莲简明扼要说道:“最大问题便是无法可依,解决之道首先要有法可依。”
看似说废话,但顾克贞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该由朝廷立下规矩?”
“不错!股票是什么?看似不过是一张纸片,可这背后涉及的问题太多了。代表何种权利?如何行使权利?如何保障权利?谁来发?达到何等条件才能发?在哪儿交易?如何交易?如何定价?……诸般方面,亟需规制。若放任不管,后果很严重。举个例子,某人谎称某商号暴利,但目前缺乏资金扩大生产,所以发行股票筹资,待收了钱他便携款潜逃。如何办?”
“抓捕归案不就成了?”顾克贞理所当然道。
柳湘莲大摇其头:“搜捕逃犯,难度何其之大!靠海捕文书吗?即便案犯被抓,假如赃款已被挥霍一空,又该如何弥补损失?不能弥补,很可能就会引发乱子。另外,还有因股票引起的一些纷争,打官司时无法可依,主审官便难以裁断。”
“设交易所便能防止这些问题?”顾克贞可不信有这等效果。
柳湘莲也不讳言:“自然不能,但至少能有所限制。比如,公开发行股票必须经交易所审核,而百姓购买股票也需到交易所。那么再有人在市井间私自贩售,必然是违法行为,便容易被人识破。”
“可让谁来做这事儿?户部肯定不行,没人懂这些。”顾克贞讲起了实际困难。
柳湘莲一副急公好义的神色:“老大人勿忧,下官早有方案解此难题,简言之,邀约各行大商号共同出资设立交易所,负责日常运营,但所有规章制度要报户部批准,且受户部监管。”
“你说了这么多,对户部又什么好处?”顾克贞很现实的问道。
柳湘莲一拍手,笑道:“当然是筹饷!每笔交易可收千分之一甚至更高的印花税,这交易文本盖了公章才有法律效力。”
顾克贞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在他看来柳二郎如此积极操办此事,就是为了搂钱,不由笑道:“那这交易所是不是仍挂在你筹饷司名下?”
“如果户部的同僚有兴趣也有能力监管,下官不介意退位让贤。”柳湘莲大度说道。
“满朝官员,除了你也无人懂这些。”顾克贞无奈道。
两人交谈一番,顾克贞亦觉得有必要,但出于慎重,并未当场表态,只说:“你先写个详细条陈,言明因由,略述方案,待部里议过,再报陛下御览。”
“那就麻烦老大人了。”柳湘莲作揖称谢。
正准备告辞,顾克贞忽然道:“既然来了,有件事顺便告知你。此前你提出要建财税专科学校,陛下是允了,但阁臣提出异议,认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专设学校,国子监便有算学和律法科目,正好利用起来,增设财税一科足矣。你意如何?”
“国子监增设财税科?”柳湘莲有点儿懵。他的打算是将财税学校设在城外,若运作的好,自己担个校长之名,也不用参与教学,提供保障就行了。虽没什么品级,但能培养学生啊。可若设在国子监,自己还能去做祭酒不成?
真实想法当然不可说,他便挑毛病:“老大人,今时今日的国子监可不是国朝初年的,众监生多是花钱来买个文凭,提升待遇,方便做生意。有几个认真读书的?财税本就复杂,再让这些人办,能办得好?这不是缘木求鱼嘛!”
顾克贞摇头叹道:“你说的老夫何尝不知?可你此前提议,税务官员之任命升迁,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想要做到何等之难?这是和所有文官背道而驰啊!国子监的监生固然不通经书,求学态度亦不诚挚,但也非一无是处,至少他们识文断字会算账,培训好了还是可以一用的。他们本身又有做官资格,如此可减小些阻力。你可明白?”
一旦涉及文官集团的阻力,柳湘莲也没话可说。这些经科举之制,杀出千军万马的胜利者,当然不愿出现另一条“通天大道”,要尽力扼杀之。和他们作对是没有尽头的,柳湘莲便是有胆也无力。
“老大人所言甚是,既如此,下官也无意见。”柳湘莲答道。
他心里已经准备不掺和了,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顾克贞满意他的识时务,没有读书人的死脑筋,笑道:“好!那便请柳郎中在财税科下担个博士,为监生授业解惑。”
柳湘莲知道这不是后世的博士,不过是个有微末品级的教书匠,便推辞道:“这就不必了,下官年轻识浅,不学无术,不过是偶尔有些新鲜想法,也没有深入研究,岂敢误人子弟?如今《京报》上的财税文章都是户部同仁所拟,质量极佳,下官读了心悦诚服,我可写不出来。”
想到户部一些笔杆子整日埋头写文章,将《京报》当作冤大头来拔毛,顾克贞不由失笑:“他们肯写,还不是你发的稿酬丰厚?老夫以为,你之才华不在于精通具体事务,正在于破局之思路,总能以新奇角度观察问题,寻找解决办法。所以,你就不要推脱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一出,柳湘莲也没法儿婉拒,只好为自己来日的懈怠先提前打个预防针:“下官还有筹饷司的事儿,恐怕并无多少时间……”
“不必再找借口。”顾克贞抬手打断道:“这财税博士本就是兼职,一个月去一次也无妨,给他们开开眼界就行!”
“下官遵命!”柳湘莲只得答应。
离开户部后,他又径自赶往广和楼,还要说服三和商号一众股东交出股票交易处,如何交换利益肯定要细谈,都是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