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宅内院,秦可卿正房。
凤姐留宿柳宅,自不是为了在客房睡一晚,那有何必要?这可正是与秦可卿同床夜话,增进姐妹情谊的良机。且昨日见识过府中用物不凡,又听平儿讲述种种“内幕消息”,还见了秦可卿罚站柳二郎的无上威风,她早已心生仰慕,欲要当面求教。
秦可卿欣然与会,则因二人身份基本对等,故而共同语言多些。尤氏姐妹、香菱终究只是妾室,更比不得凤姐见多识广,秦可卿着实缺乏与她们谈说交流的兴趣。
唯一情绪不佳者则是柳湘莲——香菱和尤三姐尚未入门,尤二姐又有了身子,今夜叫他如何过!
卸妆沐浴过后,凤姐和秦可卿俱显清雅天然,竟难分伯仲。
床铺已被香菱指挥着丫鬟们铺好,还洒了具有安身之效的香水儿,随时可以休息了。
“香菱,累了一天了,你也早点儿去休息吧,这儿自有瑞珠照应着。”秦可卿笑说道,心里很满意香菱的尽职尽责。
香菱却看了她和凤姐,笑问道:“二位奶奶,外间是张单人的床榻,瑞珠姐姐睡倒是够,多个人便显得挤了,不如就让平儿姐姐去我房里吧?可以吗?”
“无碍么?”凤姐问道。
秦可卿浑不在意:“夫君不是早去了二姐院么?有什么妨碍的!去吧,莫怠慢了平儿姑娘。”
“可不敢怠慢!”香菱笑嘻嘻拉着平儿去了。
秦、凤二女躺在床上,自然是睡不着的,闲话起来。
凤姐有心试探,便佯作羡慕的说道:“秦妹妹真是好手段,今儿算是叫姐姐开了眼!从来只听说媳妇给婆婆站规矩,没想到二郎也给你站规矩!”
听她竟将玩闹似的“罚站”与“站规矩”相提并论,秦可卿也难免略有几分得意,不过心里更多是浓浓的甜蜜。暗想,夫君虽不能专情于己,但对自己态度之殷勤真可谓古今罕见,男子中少有。
她笑说道:“夫君常说‘做错了要认,挨打要立正’,小妹不过是听话从事,他总不能自食其言吧?”
凤姐不由感叹:“二郎话糙理不糙,说的确有些道理。但谁又愿意板子打到自己身上?可见二郎还是个信人。”
赞了一句后,她便奇道:“不过,他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你便这要样罚他?”
“他……”秦可卿不禁支吾起来,总不能说是因他对你有想法,我要防患于未然吧?
略迟疑,她便恨声道:“夫君竟带着琏二哥闯祸,可不是犯了大错!”
“这算哪门子的错儿!”凤姐翻个白眼儿,知她说的必是假话。想了想,就凑近了秦可卿耳边,吐气如兰,轻笑道:“姐姐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秦可卿顿时紧张,莫非你也瞧出他对你心怀不轨?
凤姐面色郑重,蹙着眉,砸着嘴儿,肯定的说道:“定是他抱了我,妹妹吃醋了!”
说出这话时,凤姐脸上竟无半点儿异色,倒像是在说别人的闲话,全不放心上。秦可卿不禁为之讶然,这位凤姐姐可真非寻常女子,若是旁人,说不得要寻死觅活,自证清白了!
她也笑道:“姐姐又说笑!那等危急情况,生死关头,如何能不出手?便是再讲礼教再迂腐的老夫子,也不能寻出不是来。何况,小妹绝非善妒的。”
凤姐细细打量,似辨别她所言真伪,最后叹道:“这倒是,妹妹若存妒心,也容不下她们三个。你可是太上皇赐婚呢!”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恰恰戳到秦可卿的痛处。
也不知她是否是故意挑拨,秦可卿只能苦笑道:“太上皇赐婚又如何?夫君的性子总是不管不顾的,先是为香菱揍了薛蟠,后又为尤氏姐妹打了贾珍。小妹若敢阻他,说不的连我也打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他去罢。”
秦可卿竟直呼贾家族长贾珍之名,一点儿都不客气,凤姐顿觉得有异。随即想起贾珍和柳二郎的恩恩怨怨,秦可卿必是因此才同仇敌忾,他们还真是夫妻同心!
凤姐心下感叹,又打趣道:“二郎若也算鸡狗,这世上哪儿还有好男子?女子们怕是争着抢着也要夺只鸡呀狗的!”
见她尽取笑自己,秦可卿可不会任由人摆布,摇头笑道:“那可不会,琏二哥不就挺好的嘛。”
不提贾琏还好,一提凤姐就来气,顿时嗔怒道:“好个屁!以前不过是在家中丫头媳妇堆儿里鬼混,自从跟了二郎,更长能耐了,整天不着家,早晚得死在女人肚皮上!”
秦可卿倒不知贾琏风流劣迹如此之甚,讶然道:“怎会这样?琏二哥看着也是个贵气讲究的。”
听凤姐话中对柳湘莲竟有埋怨、迁怒之意,她又说道:“二郎但凡在京,每晚都回家的,除了去营地巡查,甚少在外过夜。这里面许是有什么误会?”
听她如此帮柳湘莲说话,凤姐越发觉得自家男人不堪,却不服气的挑眉道:“你便这么信他?倘若他没去营地呢?”
秦可卿晃了晃头,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不信的?总共也没几日在外。”
她心里很信任柳湘莲不会在外眠花宿柳,倒不是他洁身自好,否则也不会垂涎凤姐了,而是心有洁癖,绝不留恋那些风月场所。但对李小婉等清倌人似乎并不排斥,这可真叫人头疼啊!
夫妻信任至斯,凤姐亦不得不拜服,叹道:“妹妹你才误会了,我不是说二郎带他去那些风月场所,是说他跟着二郎办事后,手里有了闲钱便作起妖来,任性妄为。”
秦可卿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安慰道:“世间男子多是如此,如我等女子这般痴情者绝少。姐姐也莫要过于伤怀。”
尽说己之不幸,让秦可卿瞧了笑话,凤姐自不乐意,便作好奇之色,低声问道:“听说尤二姐有了身子,你便不担心么?”
又来!秦可卿顿时不满,我处处安慰你,你怎么老戳人痛处呢!还往死里戳!
她装作不解,反问道:“担心什么?”
凤姐细细瞧她,诱惑似的说道:“这可多啦,母凭子贵啊,嫡庶之争啊,宠妻灭妾啊……妹妹,你可别不当回事儿,有儿子没儿子大不一样!你瞧我们家二房,一个赵姨娘有儿有女,一个周姨娘无儿无女,赵姨娘便深得二老爷宠爱。整日里动不动便作妖,上蹿下跳,偏二老爷就是护着她,我姑姑也拿她无可奈何。你说气不气人?”
秦可卿当然想过这些情况,可没办法解决不是?想到凤姐是过来人,又身在国公府第,见多识广,或许有良策也未可知,她便求教:“姐姐可有教我?小妹感激不尽。”
凤姐忽提此事,一是试探秦可卿为人,二是给柳二郎添点儿堵。秦可卿开口相询,正中她下怀,便用微不可察的低语说道:“我听说,药堂里有那种药……”
“哪种药?”秦可卿心头一颤,如似针扎,已然猜到她要说什么,佯装不解。
见她神色疑惑,不似作为,凤姐暗叹,秦可卿到底是出身寒门薄宦,未曾真正见识过内宅的阴毒手段。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吐出二字:“落胎。”
“啊!”秦可卿几乎惊呼出声,神色呆滞的看着凤姐,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她当然不是在考虑是否接受凤姐之“良谋”,而是决然没想到她竟真敢说出这等话来!难道她和二姐儿有仇不成?欲借刀杀人?
忽然想起夫君曾说过,凤姐行事毫无顾忌、不择手段,叫自己对她存些防备之心,不可太过相信。那时自己还大为不解,此时方才明白,夫君真是明察秋毫,深具识人之明。
尤二姐先孕的确令她心存芥蒂,但此女她还是很了解的——见识有限,又无主见,不大聪明,便是有争宠的心思,也无争宠的手段。所凭恃的无非是姿色过人,足称天香国色。可单论姿色,她比之香菱都谈不上更胜一筹,更不要说自己!
倘若真按凤姐的主意办,坏了尤二姐腹中孩子,夫君知晓后定然不饶自己——杀人倒不至于,休妻大有可能,只怕从此就是陌路人了。
即便此事做的隐秘,能够一时瞒住自家夫君,但有此致命把柄在手,凤姐以后对自己岂不是予取予求?这不是叫自己开门揖盗、自取其祸吗!
秦可卿心中警铃大作,暗道,我与她原也未曾见过几面,何谈姐妹情深?她出此毒计害人,断不可能是为我着想,必是为了她自己!可我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算计的?想来也只能是家中诸般产业……
转瞬之间,心思电转,秦可卿想了许多,心下惊惧不已,暗叹凤姐真不是个东西!世家大族也果然没好人!
为免日后沾惹嫌疑,比如万一尤二姐儿真遭了意外,秦可卿当即断然轻喝道:“凤姐姐!此事休要再提!我只当你一时梦语,稍后便忘!既入我家门,便是一家人,小妹断不会行此恶毒之事!那孩儿虽是二姐儿所生,将来也是要唤我一声‘母亲’的!如何能害他!天理不容!”
“妹妹休恼!是姐姐胡言乱语,妹妹快些忘了!”
秦可卿声色俱厉,几欲当场翻脸,凤姐自知失言,连忙赔罪不止。心里寻思,这秦可卿果真非寻常女子,不能以寻常手段待之。
赔罪之后,凤姐连连遮掩:“妹妹也太易动怒了,不过与你开个玩笑,怎就急成这样儿?倘若我真存了这等心思,那便天诛地灭好了!”
“小妹年幼,听不得这等吓人的话,姐姐可别再唬我了!”秦可卿拍着心口说道,一副娇怯模样。
不管凤姐真意如何,口中能说出这等毒计,已然让秦可卿存了戒备警惕的心思。今后无论她说什么,恐怕效果都要大打折扣,绝不轻易相信。
床笫间一时冷落下来。
凤姐心道,我说些你高兴的还不成么!便笑问道:“姐姐我竟不知,原来青莲商社也是你家的?”
秦可卿不知她从何处听来,想必是家中丫鬟说漏了嘴,不过这也不是太过隐秘的事儿,没有下过封口令,不在乎旁人知道。
她便点头道:“的确是我家的,先前没有与姐姐说明,是妹妹的不是,你可别放在心上。”
凤姐早已知晓,此时听罢仍不免心下黯然,摇头自嘲道:“我知道,你是怕落了我的颜面。说起来倒是让妹妹见笑了,我真是鲁班门前弄斧,关公面前耍刀。你自然更了解商社赚不赚钱,只是我有个疑惑,既然青莲商社做的好,京师为何不做?好好的银子为何不赚?”
秦可卿知道柳湘莲的谋划,却不会透露给凤姐,便道:“目下工坊产量有限,供应扬州便已大为勉强,哪里还供的上京师!”
凤姐眉头紧皱,更加不解:“那何不扩大生产呢?如今市面上都在抢购,错过销售良机岂不可惜!”
秦可卿摇头叹道:“姐姐不知,自从工坊搬到永平府,已经尽力在扩大。现在不缺钱,而是得培养人,许多活计不是谁都能立刻上手的,至少要培训个几个月。”
“如此说来,倒是姐姐想的简单了,以为只要有人就成呢,不想还有这许多讲究。”
凤姐感叹几句,一时也没话说,刚刚出过丑,生意上的事儿也不好再提。
二女并肩躺着,闲了下来。
秦可卿这才发现凤姐身姿之丰盈妙曼,怪不得夫君一双贼眼老是偷偷打量,看个没够,也不知脑袋存了什么心思!忍不住便目光下垂,越过下巴去瞧自己的,果然相形失色许多。
见她这般幼稚举动,又忽然默默叹息,凤姐好笑道:“妹妹什么意思?莫非是嫌自己的不够?”
秦可卿面色一红,羡慕说道:“比不得姐姐可观。”
凤姐心下得意,故意挺了挺,愈发傲人,但随即黯然道:“要它们有什么用?每天沉甸甸的,晃来晃去,叫人走路都不安稳!可不还是留不住人?更没个儿女,全然无用的摆设罢了!”
说着抬手在胸口上拍了拍,似在教训闯祸的家伙。
粉色薄纱下,微波荡漾不已,依稀可见原本的雪白之色。
虽是不经意之举,却显得格外撩人,秦可卿观之亦觉口中生津,暗道夫君若见此等春色,岂不是要立马扑上来?她好奇问道:“怎么,难道琏二哥竟不爱的?”
凤姐惨然笑道:“他?他的心思力气都使在外面的骚蹄子身上了,眼里哪儿还有我!莫要提他。”
感慨完,她反问道:“那二郎呢?他爱不爱?”
说着目光投向秦可卿之要害。
秦可卿顿时羞涩起来,脸上发烫,绯红如霞,目光躲闪。
被逼问不过,方才轻轻袅袅似有似无的说道:“他倒还好。”
“什么还好!怕是喜欢的紧,爱不释手吧!”凤姐嗤笑道。
心说我还不知他呢!头回见面就敢往人那里乱瞟,还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敢做不敢当!
凤姐突然想,秦可卿这样的他便喜欢,若是我……呸!我昏了头在瞎想什么!
凤姐脸上滚烫,也不知今儿自己怎么老是胡思乱想,莫不是被他抱了的缘故?
秦可卿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满怀期待请教道:“姐姐可有什么好法子?”
“什么法子?”凤姐愣神道。
“就是,更可观些,如姐姐一般。”秦可卿羞涩说道。
“这有什么法子?无非是调理膳食罢了。”
打量着她的玉容略显失望,凤姐讶然道:“难道他还嫌弃你不成?就你这等天香国色,神仙一样的人儿,真不知他上辈子是不是救了佛祖道爷、三千世界!”
秦可卿摇头:“倒不是嫌弃,不过不知足罢了。”
二女说了会儿男人的话题,关系倒是亲近起来。
秦可卿忽然疑惑道:“姐姐成婚也有几年了吧,怎么也没个孩子?”
之前是凤姐狠戳秦可卿心口子,痛的厉害,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转眼就报复回来了!
凤姐愣了愣,无奈且伤感的说道:“这种事儿,听天由命吧,谁知道呢!”
心说,琏二一年到头儿不着家,一年也没几次,还次次都不中用,这你叫我如何怀得上?换了是你你也不成啊!
见凤姐沉默,秦可卿也不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