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的主楼巍峨奢华,旁边的小楼显得小巧秀气,但同样装饰华美。
大厅内,熏香缭绕,琴音袅袅,几位身着彩衣薄纱的妙龄女子,意态慵懒的围坐闲聊。
她们便是今日盛会的主角,所谓的花魁娘子。
花魁并非一位,江山代有才人出,风月场中亦是年年新人胜旧人。花魁之名,无非是个抬身价的噱头,又满足了文人骚客评头品足的欲望。
在场的四位姑娘,并非同属一家,各有各的妈妈,各有各的馆舍,原本都是扬州城风月场中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宾客盈门,日入斗金。
她们不做皮肉生意,纯以技艺娱人,格调高雅。但提供出色的精神享受并不简单,不得不养上一班舞女乐师丫鬟小厮,再加上馆舍租金昂贵,每日开销着实不低。
好在顾客出手大方,收入丰厚,尚能维持。
但祸福难料,命途多舛,自从天上掉下个柳钦差,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忽然之间,官商匿迹,便是其他商贾也收敛许多。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们的生意依旧红火,日日笙歌,对她们趋之若鹜的不在少数。
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了大金主捧场,只剩些抠搜小气的贫寒士子,即便日日登门,恭维谄媚,除了添些人气,能得几文茶水钱?
而那些普通富户,其实更愿意花钱一亲芳泽,哪怕对方只是普通妓子,没有心思来给她们捧场,看得见摸不着,太不过瘾。
说到底,她们这些行业翘楚做的是高端生意,必须有权贵捧场,少不得文人雅士作陪。
但因为柳某人重拳出击,恩客匿迹,现在扬州城内受影响最严重的便是她们。
此非柳湘莲的本意,但的确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有的人心气儿仍在,于是转战苏杭或是金陵,避开柳魔头。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得开,毕竟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前途叵测,日子也艰难。
坐吃山空月余时间,几位妈妈日日对着账单发愁,束手无策。后来一合计,干脆几家合作,造些声势,或许能挽回危局,于是便有了今日的盛会。
同行是冤家,往日彼此间竞争激烈,置气不少,如今共同蒙难,处境艰难,亟需精诚团结,以前那点儿小摩擦小误会都算不得什么了。
几位花魁娘子喝茶谈笑,宛然多年的好姐妹,情深义重。
居中而坐的是李小婉,十八九岁年纪,明眸皓齿,清雅绝伦,在诸女中最富盛名,向称“淮扬之地,南曲第一”,等闲之辈,欲聆仙音而不可得。
此时却有些神思不属,清辉似的目光盯着手中青花瓷茶盏,默默发呆。
不久前她还是众星捧月,想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只凭心意筛选客人。不料几位为她捧场的名士忽然成了阶下囚,向来属意于她的富家公子,也因家中落难,落魄不堪,反倒要她出手救济。
这算什么事儿!
所谓的联袂登台,自然只是噱头,几家抱团取暖罢了。
名声这种东西,需要时不时的维持,否则是会被遗忘的。
听丫鬟说今日果然宾客盈门,盛况如昔,就不知最后能有多少收成。
“小婉姐姐,依你看,咱们这苦日子何时能了呢?”
旁边的少女开口询问,名叫秦萱萱,在众女中最是娇憨,但于乐器之道,天赋超然,总能技压全场。
李小婉抬眸,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尚未答话,另一少女先笑了,却是韩雅。
此女身量苗条,娇俏可人,口齿伶俐,最喜戏谑,常能引人发笑。
她托着粉嫩下巴,打趣说道:“萱萱妹妹,这话你可问错人了,何时能了,你得去问柳魔头呀!”
秦萱萱知她说笑,白她一眼,娇嗔道:“萱萱蠢笨,哪儿敢去问钦差大人?不如雅姐姐去试试?没准儿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咱们也跟着沾光。”
另一位叫刘欢儿的姑娘,柳眉蹙起,忍不住叹道:“真是没想到,咱们姐妹也会有今日。这钦差老爷太招人恨了!”
此语顿时引发共鸣,今非昔比,以前的恩客风流云散,都不见了踪影,众女不由黯然。
姐妹们意态消沉,愁绪满怀,恐不利于今晚的表演,李小婉放下茶盏,轻拢鬓角,作出云淡风轻模样,洒然笑说道:“往日有往日的玩法,今日有今日的套路,咱们姐妹总不会缺一口吃的,大不了嫁人便是。”
说是这般说,但所谓的“嫁人”无非是给人做妾。若遇人不淑,受尽大妇和婆婆欺辱,还不如现在的日子。名声虽不好,至少衣食无忧,自由自在,不必委屈了自己。
可如果始终没人肯为她们支付巨额赎身费,最终也免不了被人梳栊的命运。
众女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是不愿谈及罢了,人生艰难,何必徒增烦恼呢?
“唉,希望今晚能收到效果吧。”众女默默祝祷。
……
此时主楼中已经坐满了宾客,与往日不同,在场的或是商贾,或是士子,或是官二代,但真正的主力却缺席了。
官员绝迹,自然是不想在这个危险时刻过于招摇,免得引起钦差大人的注意。
柳湘莲虽在整顿盐政,若起了心思要对地方官员下手,也是师出有名的。
作为积年老鸨,年近四十的张妈妈对这等大场面并不怯场。
手中捏着精美的绣帕,扭摆着有些过于丰腴的腰肢,她春风满面的站在台上,含笑说道:“诸位贵客大驾光临,真是难得盛景!不需老身多说,四位花魁娘子,谁人不知?谁人不识?今日联袂登台,只愿博君一笑……”
“张阿婆,你休要聒噪!我等是来看花魁的,倒是我家老爷子常念叨你!”
张妈妈尚未说完,便有人粗鲁叫喊,引的众人哄笑。
“哟!老身倒记得,你家老爷子教子有方,最是严厉,当心打断你的三条腿!”
张妈妈笑骂反击,暗叹这届顾客质量真是不行,连点儿耐心都没有!
她懒得多说,便道:“下面请四位花魁登台献艺。”
话音落下,司仪开始唱名:
“李小婉李大家。”
“秦萱萱秦姑娘。”
“韩雅韩姑娘。”
“刘欢儿刘姑娘。”
每唱一名,二楼之上便垂下一道不同颜色的锦绣条幅,同时由各色花卉组成的花篮悬空吊着。
众人望去,不解何意。
李小婉等人盛装丽服,打扮的如仙子一般,花枝招展,袅娜的走了出来,站在台上,屈膝一福,并不说话。
乐声忽然响起,四位花魁翩翩而舞,妙曼妖娆,醉人心神,的确精彩,叫好之声迭起。
很快歌舞结束,花魁退场。
这便完了?众人恍然如梦,欲罢不能,食髓知味,挠的人心痒,真是难受!
张妈妈再度走到台上,面对宾客的质问,很满意这先声夺人的效果,愈发淡然,笑说道:“别着急!刚才的乐舞只是开胃菜。今日宾客众多,各自喜好不同,诸位如有意,可于节目单上任意点选,便如点戏一般。现在发放节目单。”
在下面发放节目单的时候,张妈妈抬手指着四个悬空的花篮,继续解释道:“四个花篮分别代表四位花魁娘子,被点中登台的次数越多,花篮便会相应升高。而点了节目的贵客,稍后可入内与花魁娘子促膝长谈,共话衷肠。届时若能得到佳人赏识,会有何好处,想必不需老身多说!”
这法子倒是新鲜,将竞争机制引入,各位花魁受欢迎的程度一目了然。而最后的话,隐隐以入幕之宾相诱,偏偏又没许下明确诺言,完全可以不认账,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柳湘莲暗自感叹老鸨奸诈,伸手将刚刚发放的节目单拿来一瞧,有戏有曲儿有舞,倒是很丰富,颇有几分广和楼的意思。
不过并非免费点选,动辄百两银子起步。这一晚上闹下来,至少能收个几千两。
柳湘莲对这种玩法心存怀疑,说道:“这算什么事儿?一人花钱,观看的却是所有人,岂不吃亏?谁会做冤大头?”
话音儿刚落,司仪高声报说:“扬州沈韵沈公子,首点李大家《红梅》,请欣赏。”
众人纷纷为沈公子叫好,大赞慷慨仁义。
李小婉再度出场,已换了装束,淡黄色衣衫,清雅绝俗。
乐声响起,李小婉娇喉轻啭,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为之销魂夺魄,喝彩声不绝。
柳湘莲被当场打脸,很有几分尴尬。
冯紫英笑道:“二郎,你当谁都像你这般精打细算?这些子弟为了给佳人捧场,便是倾囊也在所不惜。何况能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也是扬名的手段。”
“受教了!还是紫英有见识!”柳湘莲拱手道。
他如今身家不菲,但从不舍得乱花钱,乐得欣赏表演。
被点中登台的花魁娘子自然脸上有光,而旁人的粉丝便不甘心,争相要为自己倾慕的佳人出一份力,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付费点播的客人多在包厢,财大气粗,但大堂中也不乏一二豪客。便是旁边那桌士子,明显出身寒门,也不甘落后,想要略尽绵薄之力。
只是单独点,他们没有足够财力支持,若是大伙儿凑钱点一次,却又各有喜好,不能同心协力,实在叫人为难。因此发生了大争论,险些大打出手。
随着盛会的进行,几位花魁娘子轮番上台表演,四个悬空花篮也在不断上升,很快便显出不同,高低错落。其中李小婉遥遥领先,力压群芳。
好在她主要是唱曲儿,并不太费体力,中间有歇息的时间,尚可承受。
良辰易度,很快过了一个时辰。
不说花钱点节目的那些冤大头作何感想,大堂的其他客人都觉得五两银子的入门费花的很值,便是柳湘莲也如此想。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场盛会也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张妈妈走上台上,笑说道:“今日盛会空前,感谢几位娘子倾力奉献,多谢众位贵客捧场。盛情难却,请众位点过节目的贵客入内详谈。”
这是筛选出有价值的客人继续宰啊,柳湘莲不由暗叹。
他在京中并不流连风月之地,现在很为这些豪客的出手大方而震惊。
柳湘莲看向冯紫英等人,问道:“你们在京城也是这样?”
冯紫英摇头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还没见过争风吃醋的,为搏佳人一笑,一掷千金也不可惜!”
此时,没资格进入内场的宾客开始退散,柳湘莲等人不曾点节目,自然没资格入内。
刚站起来要走,却见薛蟠兴冲冲跑了过来,一手拉住一人,兴奋说道:“快跟我进去!”
众人愕然,冯紫英道:“比不得文龙你财大气粗,咱们不曾破费。”
薛蟠松了手,拍腿叫道:“我就知道!有二郎在,你们仨肯定近墨者黑,跟着小气起来!”
不过他很快得意大笑,拍着胸脯道:“无妨,每位花魁都有一位点节目最多的客人,可带几位朋友入内,算是特殊优待。兄弟我忝列其中,便宜你们了!”
柳湘莲等人相顾而视,一时无语,这套路还真是丰富。
见他们迟疑不决,薛蟠急得跳脚,催促道:“还等什么?快些进去!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那就多谢文龙了,走吧。”柳湘莲笑道,心想以后再来这等地方,都得带上薛蟠。
众人跟随着往里走,只是李原生等几个护卫却没这福分了,只好留在原地听曲儿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