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八大总商全力发动,效果很快显现。
积威之下,又有利诱,众多中小盐商被说服,同意以一个月为限,暂不动作,观看风向,如此算是两不得罪。
外省的巡盐兵丁也似是打了鸡血,严格查禁私盐。一来是上面的官员被打点好了,着意催促,二来是最近私盐贩子越发嚣张,很容易暴露踪迹。成效当然不错,但也发生许多流血事件,盐枭可不会束手就缚。
市面上传言纷纷,部分盐店得了指示,开始惜售。百姓不知真相,听风就是雨,担心涨价,纷纷抢购。供不应求之下,越发促使盐价上涨。
与此同时,大量食盐堆积在盐场无人运销,灶户生计都成了问题,全靠余盐销售部卖出一些。
扬州发生的事渐渐传回京都,自然又引发弹劾狂潮。永隆帝被搞得头昏脑胀,不过出于对柳湘莲的信任,和对盐课的贪念,强撑着继续支持。但也发来旨意,训斥其诸多出格行为。
现在就看谁能撑得住,撑的更久。若是柳湘莲撑不住,被朝廷罢免,盐商们便会卷土重来,夺回失去的利益,落马官员说不定也会恢复旧职。若是柳湘莲撑住了,众盐商总要做生意,便会反叛总商,为之效力,此前取得的效果便可稳固下来。
柳湘莲与林如海也没闲着,各有分工,林如海负责整顿盐政官场,而他则进一步加强对盐场的控制。场私是一切私盐的源头,控制场私其他的都好说。
旁人看柳湘莲云淡风轻,实则他心里也没底。芦盐的行盐范围只数府之地,纵然盐商不配合,他也有办法应对。可淮盐行销数省,若是盐商死撑着不合作,盐课事小,影响千万百姓没盐吃,谁都保不住他!
为了避免意外,他很早便给张本学传去消息,让其鼓动盐枭。这些私盐贩子实力或许不足,无法完全代替盐商,但如果给他们一些便利,比如赊购政策,则效用会成倍增加!对他们而言,除了官府查禁,食盐运销的最大限制便是资金投入。
这天,钦差驻地外,有人前来求见。来人名叫张泽成,是个衣着得体的年轻人,谈吐似读书人。表面光鲜,实际上是个盐枭二代,奉命前来接洽。
初次面见手握大权的巡盐钦差,张泽成心怀忐忑,甚至担心直接被抓了问罪。但想想自己并无案底在身,勉强维持住镇定模样。
柳湘莲将人请入客厅,询问来意。
张泽成自报家门后,从袖中取出信件,恭敬呈上,道明来意:“听闻柳钦差公正廉明,家父和一帮好友都想驾前效力,以赎前罪。”
柳湘莲不动声色的查阅信函,里面无非是说众人受到钦差感化,想要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不知钦差是否允许。
放下信件,柳湘莲神色不变,冷声问道:“此辈有罪在身,简单一句效力便想得到赦免,想的未免太美了吧?”
听他口风不对,张泽成心下发急,联想到此前搜集的消息,强撑着说道:“柳大人容禀!贩卖私盐固然有罪,也只是为了求生而已,并无其他劣迹恶行。而且,官盐太贵,百姓吃不起,有的人家只得淡食,这也算是……”
“好了!”柳湘莲打断他的自吹自擂,再说下去,私盐贩子都成了救民于水火的大善人了。问道:“说是效力,你们有多大力?本官可不要一帮废物!”
一听有门儿,张泽成兴奋道:“柳大人放心,凡是盐商能做的,我等做的更好!即便是偏僻之地,也能送到。”
“那你等有多少本金?”柳湘莲继续问。
张泽成闻言一窒,吞吞吐吐道:“几十万两应该能凑出,再多便不成了。”
柳湘莲对此有预料,并不意外,想了想道:“好了,此事本官知道了,有心向善,也是好事。赦免罪行须经陛下同意,本官会尽力争取。回去后告诉他们,安心等待消息。”
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张泽成大喜过望,忙跪谢道:“柳大人英明!小的一定将话带到!”
“告诉他们,先拟个方案出来,若要覆盖淮盐销售地界,需要多少资金,多少人手,船只车马仓库店铺等需要多少。若是觉得办不到,也不必前来投效了。”柳湘莲直接分派任务,使唤起人来。
张泽成不觉得事情难办,更加确信柳大人正缺人用,是投效的好时机,欢欢喜喜下去了。
随后柳湘莲拟了奏章,报说私盐贩子感慕皇恩,决意洗心革面,为朝廷效力。他认为不宜拒绝,可以接受,正好化盐枭为良民,不但有助于遏制私盐,还可增加对盐商的竞争,增加朝廷盐课。
总之好处多多,永隆帝没有理由不答应。
半月之后,朝廷传来旨意,永隆帝果然同意,只是嘱咐他慎重办理,否则后果自负。而且提醒道,朝中为他吵翻了天,最多再给他一个月时间,必须让盐业稳定下来。如今各省督抚都开始弹劾他胡乱施政,致使盐价暴涨,人心不稳,封疆重臣的意见不得不重视。
柳湘莲不敢再拖延,宣布召开招商大会,解决食盐运销困难的问题。
虽说盐业专营,盐商资格宝贵,但你等既然不肯办事,我便找能办事的,谁也说不出错来。
盐商总会得到消息,分析过后,认为他虚张声势,所谓“招商”并不是什么好办法。盐业所需资金极为庞大,论实力,其他商贾根本没办法与盐商比,在他们彻底倒下之前,没人不开眼敢来得罪他们。
因市面不稳,盐价翻番,他们颇为而得意,觉得柳湘莲这是焦头烂额昏了头,才会相出招商的昏招,早晚撑不住,投降服输。
后续发展如他们所料,招商消息发布后,应者寥寥,都担心柳湘莲斗争落败,自家会跟着遭报复,不敢掺和。
柳湘莲也不多等,三日之后,匆忙召开招商大会。
一直关注此事进展的总商们觉得莫名奇妙,姓柳的到底在搞什么?这点儿时间,消息都传不远,哪儿会有人来参加?都等着看柳某人的笑话。
然而出乎意料,到了招商大会召开的这日,盐政衙门租赁了扬州最大的酒楼,宾客盈门,摩肩擦踵。
前来参会的自然是一众盐枭了。虽然得了确切承诺,但这些积年老匪并不完全放心,胆颤心惊的进城,还带了不少小弟随身护卫,暗藏利刃在身,随时准备拔腿逃跑。好在一切如常,酒楼内没有埋伏兵丁。
待到巡盐钦差大臣柳湘莲出场,众人渐渐安定下来。满堂匪徒,雅雀无声,极为肃穆。
柳湘莲首先拿出了皇帝圣旨,众人跪接。
因为旨意并非是给盐枭们的,柳湘莲没有直接念出其中内容,而是说道:“你等请求弃暗投明,报效朝廷,陛下甚是嘉许,同意赦免你等贩卖私盐的罪行,但其他罪行不在此列!从今之后,你等务必遵纪守法,不可再有违逆之举,否则一并处罚!”
众人跪谢,感恩不已,都自称只是贩盐糊口,并无其他罪行。
说是这样说,盐枭头目手上没人命的不多,不然出不了头。而且抢劫绑票也是盐枭们的日常副业,时不时要捞一笔外快。但是案件只要没在衙门备案,自然就当没发生。柳湘莲不是青天老爷,不会去调查每个人的过往。
“好了,起来吧,有案在身的,待散会后去领赦免文书。”
柳湘莲吩咐众人起来,自己则走到主位上坐下。
等到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他继续说道:“今日除了告知你们赦免的消息,还有个名目,便是盐业招商大会!到底做什么,想必你们都清楚。现在议一议,你等准备如何解决食盐运销的问题。”
因为黄飞宇首先提议投效朝廷,显得眼光非凡,如今在盐枭中地位上升,便站起来说道:“柳大人,小的们已经商议过,可以像盐商一般,给各家划分行盐地界。”
“如何划分商议好了?”柳湘莲不置可否。
“这……”黄飞宇神色纠结,顿时不知怎么说了。
原本各方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大家都洗白了,将要干的又是前途光明的职业,谁肯让人,谁肯落后?都想争取油水丰厚的地区,就差亮刀子了。
柳湘莲笑道:“是不是谈不妥?”
黄飞宇有些尴尬,拱手道:“柳大人明鉴,小的们一时还没商议妥当。”
柳湘莲侃侃说道:“本官这里有个法子,你们且听听。你等本就实力不足,分散开来更难和盐商相争,毕竟不是以前贩卖低价私盐。我看不如由盐政衙门牵头,共同筹建一家淮盐运销公司。
这公司么,也就是商号。你们这些大小头目,自然是负责运输和销售,平时都可领取薪俸。当然,这点儿利益你们也看不上,所以许你们投资入股,每年可以分取公司红利。
如此一来,也不必再争议区域如何划分,都是公司的地盘,利益共享。如何?”
在场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盐帮头目,身价不菲,若是让他们给朝廷打工,绝对是不愿意的,早晚要重操旧业。可若任其自行发展,又太过散乱,难以管理。
柳湘莲便想出组建公司的法子来,用投资入股将众人拴住,将来便是想跑,也要多几分顾虑。
众头目都是人精,脑子活泛,很快听出这个意思,不禁有些犹豫。
他们原来想的是,借着柳湘莲需要相助的机会,转身一变成为盐商,不管实力强弱,仍旧保持独立自主。
可天底下哪儿有这般好事儿?明明是一帮乱法匪徒,尚未戴罪立功,竟能获得宝贵的盐商资格,这不是叫人都去贩私盐等招安么!
见他们沉默不应,柳湘莲冷了脸,面带狐疑之色,问道:“怎么,莫非你等并非诚心投效,随时准备重操旧业不成?”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当然不是!”黄飞宇忙说道:“柳大人提议甚好,只是小的们闲散惯了,怕是不适应……”
“莫要废话了!”柳湘莲喝道:“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们讨价还价?不妨明说,若是不同意,先前所议,全部作罢!尔等这便散去,等着缉私营上门吧!”
为了获得赦免,众人都报了身份信息,这下不禁后悔。
没想到姓柳的还有这样的法子,这不等于给人套上绳索么?等到入了股,不想守法也不成了。
柳湘莲也不想场面太难看,到底要他们服气才会尽心办事,于是劝道:“你们别以为我在忽悠你们,想夺你等家产。你们且想想,就凭你们的本金办得成什么大事?可比得上盐商?
组建公司则不同,盐政衙门也会参股,如此一来,可以作为担保,提供赊购的便利,从而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换句话说,除了必要的工本银子,可暂时不支付盐课,待完成销售后再上缴。听明白了吗?”
经过这番讲解,众人顿时动心,这岂不是无本的生意?
要知道,盐业所需资金庞大,何止几百万两,其中光是利息便有多少?
黄飞宇代表众人问道:“柳大人,不知这参股的规矩是什么?”
柳湘莲道:“公司股本暂定一百万两,盐政衙门提供赊购之担保,作价五十万两,占股百分五十。剩余五十万两,你等自筹,可出现银,可用船舶、车马、仓库、店铺、存货等实物作价入股。如何?”
五十万两对这些盐枭而言不是小数目,但也不难凑出。众人议论一阵,大多觉得可行。
若真能有赊购的政策优惠,别说五十万两,百万两盐商都愿意付出。毕竟中间至少有数月间隔,长年累月,得节省多少资金成本?便是寻常放贷也能收不少利息。
当然,赊购数量必然是有限制的,比如要缴清上一笔盐课后才能进行下一笔。
讨论一番,无非是些细节问题,众人对于总体方案并无异议。
林如海虽然对筹建淮盐运销公司没什么兴趣,且对盐政衙门参股持有异议,但最后还是被柳湘莲说服了,毕竟到了斗争的关键时候,需要打开局面,他也不想前期取得的成果付之东流。
默无声息中,淮盐运销公司挂牌成立,开张营业。
这些盐枭本就盘根错节,无孔不入,熟悉各地情况,很快规划出合理的运销路线,一车车、一船船食盐从盐场起运,行销各省,各地盐价迅速开始平复。
众盐商顿时被打蒙了——这算什么?说好的盐业专营呢?说好的盐商特权呢?这就给废了?
柳湘莲虽然没有明确宣称废除盐商专营特权,但效果并无不同。这些私盐贩子之前屡遭打击,如今改头换面,披了盐运公司的皮,隶属两淮盐政,成为公私合股的商号,地方上谁还敢来查禁?何况如今各省面临“盐荒”,盐政衙门上门服务,简直没有拒绝的理由嘛!
总商们醒过神儿来,知道肯定又是柳湘莲的奸诈主意,破口大骂。
中小盐商阵脚大乱,原本在食盐销售体系中,他们便处于不利地位,竞争不过总商。如今盐政衙门也来插手,为私盐贩子保驾护航,这还如何竞争?现在盐运公司初办,实力不足,若纵容下去,将来定然成为强大的竞争对手。
想到黯淡前景,他们也顾不上总商的利诱和威逼了,赶紧带了银子去盐场进货。
树倒猢狲散,总商们对坐愁城,真真是愁白了头。明明自己握有这么多资源,怎么就拿姓柳的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