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花厅内,小厮奉茶后退出,贾琏独坐,目光沉沉,眉间不乏忧色。
他也知此时并不适合登门拜访,却不得不做不速之客,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开口。
“琏二哥来的真是时候!”人未至,柳湘莲的爽朗声音已传入房内。
贾琏急忙站了起来,顺手整理衣着,脸上展露笑容,抬脚走出相迎。
半年前,他绝不会对柳二郎这个理国公府弃子如此重视,平时交往不过是场面功夫。现今二人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自己空顶着荣国府继承人的偌大名头,实际上半点不得自由,混日子罢了。反倒是柳二郎混得风生水起,俨然朝中新贵。
至于朝臣弹劾,贾琏并不放在眼中,勋贵子弟不被弹劾才是咄咄怪事。
“冒昧叨扰,情非得已,还望二郎海涵。”贾琏面上带笑,拱手赔罪。
“这话怎么说的?琏二哥先请坐。”柳湘莲抬手请道。
落座后稍作寒暄,两人相互捧了几句,贾琏忍耐不住,便问:“二郎可是要去两淮?”
柳湘莲闻言一愣,自己回家也没多久,不想消息竟然已经传开,点头道:“琏二哥消息倒是灵通,确有此事,可有什么吩咐?”
“不敢。”贾琏摆手,肃容而叹道:“林姑父遇刺的消息传来后,林妹妹几番哭晕,几至气绝,急于归家。老祖宗被闹的没法儿,便命为兄护她南归。可我眼下着实走不开,为这事儿犯了大愁,正好听说你要往南边儿去,就想请你携林妹妹一程。不知可否?”
现今荣国府中能主事的嫡系子孙仅贾琏一人,柳湘莲自然是知道的。不过,琏二是位逍遥公子,会有什么走不开的?于是问道:“琏二哥在忙什么?”
“没什么,一点子私事罢了。这一去一回,路上耗时不短,再加上中间耽搁,不知要多少时日。”贾琏说的含糊不清,似有隐情,追问道:“难道二郎不方便?”
柳湘莲沉吟不语。他并不关心贾琏在忙什么,和他没关系。至于带上林黛玉,便费些思量。
因皇帝催的急,他本想带人乘马奔赴扬州,远比走水路更快。这时忽又觉得,如果自己直接往扬州去,岂不是一头闯进别人精心织就的罗网中?对方连林如海也敢刺杀,未必不敢对他动手。
若借口护送林如海之女南归,则可名正言顺由水路缓行,从而有更多时间筹划应对之策。
稍作思虑,柳湘莲拿定主意,点头应道:“既然是护送林妹妹,小弟义不容辞,只是需要时间准备舟船,你回去后先让林妹妹做好出行准备,启程前我会派人过去通知。”
“好!”贾琏激动的拍掌而笑:“我就说嘛,关键时候,还得看二郎!”
笑着笑着,贾琏忽然神色扭捏起来,张口闭口,欲言又止的样子。
柳湘莲见状,笑了笑,便问:“还有什么事?琏二哥不妨直说。”
贾琏犹犹豫豫,凑近了问道:“听说柳家商号在永宁府做得好大生意,不知资金有无短缺?”
话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浅显,无非是想参一股。
柳湘莲面上略显惊讶,实则一喜,这还真是犯了瞌睡有人送枕头。近来钱袋又快要耗空,他正有募资打算,只是分身乏术,没有足以主持此事的人。琏二交游广阔,若能效力,也是件好事。
想了想,已然意动,但他却摇头说道:“琏二哥费心了,不过现在倒不缺银子。”
“这……”琏二满心期待,一听这话,脸上笑容骤然僵住,眼中泛起失望,不知如何开口。他不信柳湘莲听不出自己的真实意思,难道是拒绝?
正犹豫要不要讲的明白些,便见柳湘莲笑说道:“当然,要是琏二哥有意入股,也不是不可以。”
“果真?”贾琏大喜过望。
“这又什么真的假的?”柳湘莲很是豪爽一挥手,朗声说道:“煤炭、钢铁、水泥、纺织等诸多厂矿,琏二哥尽管选。”
“啊?”贾琏一听这话,顿时被打落云端。
虽不知详情,但他凭直觉便认定这几项纯属胡闹,全是不挣钱的玩意儿——西山挖煤的多了去了,遵化的小铁厂也很多,至于纺织,怎么比的上江南?至于水泥,一听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贾琏一脸愁苦神色,拍腿大叫道:“二郎!哥哥我攒点儿家当不容易,你就不要说笑了!”
柳湘莲不禁皱眉:“怎么是说笑?小弟这就不懂了,那琏二哥的意思是?”
“自然是玻璃厂!”见他推脱,贾琏狠了狠心,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的,索性说开了:“你那玻璃厂弄出来的瓶瓶罐罐是极好的,深得妇人女子喜爱,已在都中蔚然成风,供不应求。愚兄以为,当尽快增加投入,扩大生产,占领更多市场啊!”
贾琏近来掺和的生意多了,说话腔调越来越像商贾而非国公府家的贵公子,语气也十分诚挚,仿佛就看到金子摆在眼前,急切想要抓住。
柳湘莲心下好笑,何止瓶瓶罐罐,那不过是试手,积累生产经验,玻璃厂还有好多新产品等着投产,自然是暴利的生意。贾琏能够注意到,也很正常。
柳湘莲故意为难道:“这个嘛……”
见他始终不肯应承,贾琏心下发急,今日急慌慌赶来,正是为了争此先机,不容有失。
为了激将,贾琏哼了一声,佯怒道:“二郎莫不是担心哥哥我分了你的红利?那便罢了!只当我没说过!”
说完,径自起身要走。
见他这番作态,柳湘莲起了玩弄之心,并不起身挽留。
于是贾琏慢吞吞走到门口,抬脚就要往外走,期待听到留客声音,这是通常会发生的事。
但这次他失望,后面一片安静。
心中万分纠结,贾琏终于落脚,回转身来,却见柳湘莲自顾自的喝茶,倒是很有闲情雅趣的样子。
贾琏知道对方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且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只能降低心态,以祈求的口吻说道:“二郎,莫非真的不成?”
见他服软,柳湘莲觉得差不多了,便说道:“琏二哥既然开了口,做兄弟的不能说个不字。不过,玻璃厂是小弟手中最赚钱的,二哥准备出什么价?”
有门!终于听到想听的,贾琏心情激动,忙走过来抓住柳湘莲的手臂,一脸郑重之色:“二郎果然够义气!愚兄已备下三万两银子,只换玻璃厂三成股份,怎样?”
在他想来,这已经足够了让利了,相当于玻璃厂作价十万两。
但出乎意料,柳湘莲没有丝毫喜闻乐见的意思,反而不动声色地拨开贾琏的手,摇头说道:“琏二哥果然精明!”
顿了顿,方才说道:“实话说吧,玻璃厂小弟本是准备自家持有的,就算是琏二哥你,这个价格也属实太低。”
“这还低?”贾琏有些意外,心生不满,但仍不放弃:“那依二郎之意呢?”
稍作沉吟,柳湘莲终于开口:“三万两,可占股百分之三。”
“什么?!”贾琏惊呼出声,差点儿惊掉下巴,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湘莲。
他自然清楚柳二郎不是好相与的,也没料到这厮竟然这般狮子大开口!
按这么算,岂不是说玻璃厂价值百万两?可半年前你柳二郎手里才有几个钱?当初为了成立三和商号,可都是薅了薛家羊毛,借鸡生蛋的!
贾琏不是没有估算过,他甚至敢断言,玻璃厂的股本最多不会超过五万两银子!
此时要价百万两,简直是把自己当冤大头了。
“二郎,这个价格委实太高,能不能降低些?”虽然心下不满,贾琏却没有表现出来,腆着笑,讨价还价。
柳湘莲端着茶,也不喝,只用茶盅盖子拨弄茶水,看着茶叶子翻滚。
思忖了半晌,方才说道:“这样吧,我拿出玻璃厂四成的份子发售,划为四千股,每股底价一百两。琏二哥你人缘广,由你负责此事。若能尽数卖出,超过四十万两的溢价部分,咱们兄弟二一添作五,一半作为琏二哥购买份子的款项,但最高不超过一成股本。如何?”
贾琏算数不佳,一时没算明白,但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稍一回味,他很快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三和商号增资募股时,凤姐提的主意?自己人先增发股份,然后溢价转售给外人,从中大赚一笔?
记得凤姐当时被柳二郎好一顿驳斥,最终募集的资金全部投入三和商号,而不是归于商号股东。
贾琏不禁皱眉问道:“记得二郎曾说过,募集到的钱得给商号作为股本。如今怎的改了主意?”
“此一时彼一时,这怎能混为一谈?”
柳湘莲丝毫没有食言自肥的觉悟,耐心解释道:“三和商号当时背着大窟窿,负债数十万两,如不增加股本,势必崩盘瓦解,全是镜花水月,众位股东将会血本无归。现今玻璃厂并无外债,资金充裕,产品供不应求,获利丰厚,自可待价而沽。这个价我都觉得太低了,一二年后绝对翻倍。琏二哥若不看好,此事便作罢。”
柳湘莲浑不在意,自顾自喝茶,摆明了对这事儿不大上心。
贾琏垂头不语,脑中飞速算计:股价虽贵,柳二郎到底给自己留下条出路,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得自己最后能白得一成股份!就算办不成,也不过是多费些唇舌,没有什么损失。
想清楚利弊后,他忙说道:“此议甚好,甚好!就这么定了。二郎你放心,哥哥定然给你办好此事。”
柳湘莲会心一笑,拱手称谢道:“那就有劳琏二哥了。”
说完玻璃厂入股的事,贾琏仍旧赖着不走,笑说道:“二郎,自从你做了官,忙于公务,兄弟们不便打扰,已经许久不见。听闻你回京,众兄弟们约好了明日中午在醉仙楼为你设宴洗尘,还请务必到场。”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柳湘莲多半能猜到,应该与琏二差相仿佛,逐利而来罢了,他们没多少钱,有钱的是背后的家族。这次增资入股,多半也要这些跑前跑后忙活,于是爽快应下:“好,到时我会去赴宴。”
夜色已深,说完事情,贾琏便起身告辞。
临别之际,他迟疑道:“二郎,有句话为兄不知该不该说。”
柳湘莲不禁一笑:“通常讲这句话的人,已经打定主意要说了。”
“哈哈,好像真是这样。”贾琏尬笑几声,随后敛容说道:“二郎,你在长芦整顿盐务,固然为朝廷增加了盐课,但也损了不少人的利益。现在京中对你恨之入骨的不在少数,要注意安全呀。”
柳湘莲得罪不得罪人,安不安全,贾琏并不在意,只盼着他别在自己入股玻璃厂前出事儿。
这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柳湘莲暗自警醒,拱手称谢道:“多谢琏二哥提点,我省的,会留心的。”
他当然知道自家仇人极多,而且他在明,对方在暗。
可是知道又能如何?只要认真做事,肯定会得罪人的。
不做事或许安全,但无法出头,不出头则终究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半年前他身份卑微,不涉及重大利益,在京中尚能依靠贾家庇护,勉强苟活。
现在贾家已经护不住他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抱紧永隆帝的大腿。
当然,要不是心怀反意,另有打算,他也不敢做这样得罪人的事儿。
贾琏自觉提醒到位,也不再多说,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