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柳湘莲正在新设研究院中和几名工匠探讨水轮设计,忽有税卒飞马来报,有宫中内监到天津传谕。因不知他此刻到底在哪儿,便分派几路人马前来通知。
柳湘莲不敢耽搁,一人双马,昼夜不停,急奔天津领旨,竟是永隆帝命他即刻进京陛见。
为探问消息,他送了传谕内监二百两银子打点。可惜这钱花得很不值,没有从对方口中问出缘故。那内监只说出宫前似曾听说皇帝生气了,摔了杯子,却不知是何故。
何故?总不可能是为我生气吧?柳湘莲有些摸不着头脑,急速返京,家也没回直接进宫。
勤政殿内,温暖和煦。只不过几个月没见,柳湘莲便觉永隆帝苍老了数岁,愈发消瘦,额上皱纹更多更深。
想起冯紫英曾暗示龙体有恙,柳湘莲不禁感到担心。永隆帝算是位“明君”,既不受文官忽悠,也不对武将纵容,在朝政上拎得清,务实而变通。
他对柳湘莲的任用便属于“废物利用”——柳湘莲在某些文官眼中不但一无可取,且有奸佞之嫌,永隆帝却不为所动,只充分发挥他揽钱的本事。
相比之下,几位皇子勉强算是中人之姿,明显不能与他们的皇帝老子相提并论。
柳湘莲希望永隆帝多活几年,现有政策继续推行下去,只要不对田赋加征,会少死许多无辜百姓。
“参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柳湘莲入殿后恭敬拜见。
永隆帝正批阅奏疏,抬眼望去,眼前的年轻官员一身风尘,显然是长途跋涉赶路而来,与数月前的清爽少年相比,显得更成熟稳重,让人放心。
他面无表情,冷淡问道:“听说你最近很忙?整日与工匠一起钻研这机那机,忙得都忘了吃饭。可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器来?”
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取笑、冷嘲热讽。
柳湘莲自知得罪人多,被人诬陷在所难免,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可不防,所以请求随身带着锦衣亲军监督,研究器械的事想必是他们报上去的。
柳湘莲对此不以为意,他向来“不读书”,算是不学有术之辈,皇帝又不是不知道。
稍作解释道:“回禀陛下,盐场改革初见成效,稳步推进即可,不需耗费太多精神。臣钻研机械,是为让商号早日盈利,以便为推行矿税和商税积累数据。届时言之有物,确凿无疑,才能令人信服。”
“大言不惭!本末倒置!不知所谓!”永隆帝忽然丢了御笔,发声怒斥。
他本以为柳湘莲至少会表态谢罪,不想竟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振振有词地辩解。
永隆帝冷哼一声,皱眉道:“商贾工匠,皆是小道!谁不能做?还需你堂堂钦差大人亲自动手?知不知道你是朝廷四品命官?甘做贱役,混迹工商,朝廷体面何在?你人不在京中,京中却不曾一日少了你的消息!多少风言风语,朝臣争相弹劾,你倒是清净了,能把朕烦死!”
莫名其妙挨了训,柳湘莲心里寻思,皇帝老儿到底在和谁生气?总不至于大老远叫自己过来就是充当受气包吧?现今的局面,凡是用心为朝廷办事者定会遭人嫌,你做皇帝的不会连这个浅显道理都不明白吧?
心里如此想,嘴上却道:“陛下教训的是!臣谨记于心!幸得圣君在上,明察秋毫,区区非议,不过蚊蝇聒噪,何惧之有?臣受陛下重用,只知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尽忠,旁人毁誉,于臣何足道哉!”
永隆帝发了一顿彪,胸中闷气稍解,又听了这段直白浅薄的马屁和表忠心的话,很想翻白眼,终是无声的摇了摇,说道:“好了,小小年纪,学什么阿谀奉承!朕看重你,你也要注意影响,不得因宠生骄,恣意妄为!”
顿了顿,又忽的沉声问:“林如海遇刺,你听说了没有?”
“啊?林大人遇刺了?”柳湘莲闻言错愕,睁大眼睛反问。
此事他的确不知,柳落定期给他传递江南消息,不少内容涉及两淮盐政,但不够及时,比不得朝廷奏疏的传递速度。
他解释道:“昨日接到陛下谕旨时,臣尚在永平府,立刻马不停蹄进京陛见,尚未听说过此事。不知林大人现在可安好?”
柳湘莲神色担忧,绝非作假。
“林爱卿尚在昏迷中。”永隆帝叹口气,满面惋惜之色。若非对林如海极为信重,也不会将他放到两淮盐政的重要位置。
随后继续先前的问题,问道:“你说‘初见成效’,效果到底怎样?盐课能增加多少?”
柳湘莲巴不得任职时间久些,不急于表功,并没有及时奏报最新进展,这时答道:“回陛下,改建后的盐场已经出盐。经初步核算,晒盐成本不超过煎盐的五分之一。收购价格因此有所降低,且足以保障灶户利益,数月不曾出现灶户逃亡事件,众灶户很欢迎臣的革新举措。
另外,盐场采用合作经营方式,众灶丁集体劳作,便于监管,又组建缉私营,对私盐加强打击,极大程度上断绝了私盐货源。
此外,革除官员胥吏收取的各项浮费,盐商成本降低,官盐随之降价,百姓购买私盐的动力大为减弱。
近日盐商报说各地食盐销量确有增加,臣预计,待盐场全部改建完毕,长芦盐课较之此前,有望翻倍。”
“翻倍?此话当真?”永隆帝睁大双目,脸上泛起兴奋之色,身子也坐直了,紧紧盯着柳湘莲。
“臣敢肯定,至少翻倍。”柳湘莲很有信心的说道。不查不知道,查过方知私盐泛滥到何种程度,对半分都是轻的。
“好好好!”永隆帝连说三声好,激动的站了起来。这可是实打实的税收,不是一锤子买卖,更不是从官员手里以免罪为代价换来的赎罪银。
永隆帝起身踱步,垂首沉思,忽的止步问道:“如果两淮盐场实行同样改革,是否有翻倍效果?”说完满含期待的看着柳湘莲。
不同于长芦,两淮盐课额定八十万两,占田赋之外朝廷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一旦翻倍,朝廷便能缓口气。
然而柳湘莲毫无博君一笑的觉悟,面带难色,摇头说道:“陛下,长芦与两淮不可相提并论。众所周知,论盐政乱象,长芦远不及两淮,即便如此,盐帮也敢聚众千余人袭杀钦差,臣实不知两淮乱至何等地步!”
永隆帝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是说,同样手段对两淮无效?”
“不是无效,而是不一定来得及展开。”柳湘莲解释道:“长芦盐场规模较小,臣带数百税卒突然发难,以雷霆之势清扫盐场败类,控制盐场后顺藤摸瓜,掌握官员和盐商的罪证,相关人员来不及应对,不得暂时顺从。
而今两淮必然已听闻长芦之事,定有防备。如果臣依旧是老套路,届时受损之官员、盐商、盐枭等彼此呼应,甚至可能煽动无知百姓作乱,恐怕臣未来得及施展手段,便要面对轩然大波,林盐政遇刺便是臣的前车之鉴!”
永隆帝久久不语,最后哼一声道:“莫非你柳湘莲心生怯意?当初柳氏子可是敢去辽东的!”
柳湘莲昂首道:“臣绝非胆怯,只是不敢承诺太过,以免最终令陛下失望。”
“无妨,说说你有什么想法。”永隆帝想了想说道。
以柳湘莲在长芦所作所为来看,已是文官中罕见的有勇有谋、有大魄力者。如果这样的人才都不用,还能用谁?派软弱书生过去必会失败,派有勇无谋的莽汉更于事无补,反而会惹出乱子。
柳湘莲抱拳道:“多谢陛下信任!臣以为,两淮积弊至深,其最大者,莫过于利不归于国,亦不归于下,尽归于中饱之人。欲除弊兴利,非革新不可。小革则小效,大革则大效。长芦为小革,两淮须大革!”
“何谓大革?”永隆帝追问。
“长芦诸项措施的核心为降低成本,臣以为两淮需添一项内容——废除盐商垄断特权!由盐商垄断食盐买卖,朝廷管理难度固然降低,然而日久生弊,各方勾连,损公而利私,毫不知收敛。
臣拟对此进行改革,今后只认有无缴纳盐课,不问是否为在册盐商。任何人只要缴税,便可获得贩盐许可。如此不仅可促使更多商贾参与贩盐,增加销量,甚至可令盐枭转为合法商人。盐枭虽是亡命之徒,不惜以身犯法,但他们同样有父母子女,铤而走险原属迫不得已,如能够缴税而免罪,谁不愿为?”
永隆帝初时面露惊色,最后叹道:“好个废除盐商垄断特权,果然是大革新!只怕难为。”
低头沉默一会儿,他决然说道:“世上何事不难?岂能畏难不前?总须下功夫去做才是!林如海如今昏迷未醒,已经无法履职。你速往扬州接管两淮盐政之任。尽管放手去做,纵然是各省督抚,凡涉及盐政事务,也均以你的意见为主。若能令两淮盐课翻倍,即便引发一时动荡也在所不惜!可能担此重任?”
“是!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信重!”柳湘莲慨然应道。
永隆帝随后又询问些商号之事,方说道:“矿税和商税不急于一时,你且先用心盐政。这次去两淮,一并带上锦衣亲军,彻查林如海遇刺一案!”
“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