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平时威风八面的大使老爷和嚣张跋扈的爪牙全被当场拿下,众灶丁顿时沸腾。
原来传言竟是真的!钦差老爷肯为灶户说话!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饱受压榨忍气吞声的灶丁陡然被引爆怒火,争相讲述自家惨事和所知案犯罪行。
“别急,排好队,一个个过来说!”
一众税卒早熟悉了这套流程,维持现场秩序,引导有冤屈的灶丁控诉,负责记录的书吏则坐在椅子上奋笔直书。
具体案情会有专人负责核实,包括询问人证,审查物证,最后再讯问案犯。
案犯是否承认并不重要,在证据充分的情况下,甚至懒得刑讯逼供,直接定罪。
手法确实有些粗糙,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时间又极为有限,只能如此迅捷处理。
由于充分利用群众举报、顺藤摸瓜、抓大放小、立功赎罪、软硬兼施等诸般手段,很快将盐场情况大致摸清,重要案犯的罪行也被一一确认。
相对州县地方而言,盐场具有封闭性,人员关系较为简单:在内,盐场大使代表官府,灶户中除了少数总催借助职权成为豪灶,其余多数沦为赤贫,几与奴隶无异。在外,有交集的无非是盐商和私盐贩子,临近的地方官府有时也来收点儿税。
所以出现的罪行也很典型:盐场大使虚增名目收钱、截留盐课自肥、勾结盐商倒卖私盐、纵容豪灶侵占荡滩……而皂吏和总催则助纣为虐,狐假虎威,敲打勒索,欺男霸女,比盐场大使的迫害更甚。盐商则通过官商勾结、放高利贷控制盐场,压价、贩私盐……种种不法。
在确定案犯罪行后,柳湘莲命灶丁带路,前去捉拿涉案人员。
盐场地方虽大,但地广人稀,居住点儿就那么几处,所以进展迅速,当天便将主要案犯逮捕归案,罪行彻查清楚。
不过,私盐贩子行踪飘忽不定,见机也快,一早察觉不妙跑路了。
在芦台场时,为了安抚人心,柳湘莲曾当场斩杀了几个手上有人命的,但此后再没有杀人,这次也一样,初步审定之后,会将案子按照流程上报。
国家自有法度,不可随意逾越,凭尚方剑固然可便宜行事,却不能习以为常。
经过清理之后,柳湘莲让灶丁举荐,任命了盐场临时大使,随后宣布了一系列惠民政策稳定人心。
同时也不忘表扬潜伏此地的张铁胆,除了奖励10两银子,也记下功劳。如今队伍规模尚小,升官儿暂时不用想,将来却大有提升机会。
越支场只是开始,留下一小队人马驻扎后,柳湘莲带着不久便赶到的其余税卒和缉私营,前往临近盐场。
这里不同于芦台,隔壁盐场距离很近,消息很快就会传过去,耽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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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伴随着雷霆般的抓捕行动,除了少数消息灵通又性情果决的人及时溜走,暂且逃过一劫,几家盐场内作奸犯科之辈、违法乱纪之徒被尽数捉拿问罪,都没想到柳钦差连春节都不安生过。
随后展开对各盐场的治理,已经熟门熟路,有抄没的赃款保障,贫苦灶户感恩戴德,民心稳固。
只有一些逃窜之贼不甘心就此丧失利益,暗中勾连,企图搞事,很快被灶丁举报,落得一网成擒的下场。
这一段时间,看似顺风顺水,柳湘莲却丝毫没有志得意满。
亲眼目睹灶丁的悲惨生活和“上等人”的种种罪行,他越发清楚这世道的昏暗透顶。
这些都是体制问题,绝非谁来整顿一番能彻底解决的。
就比如这些盐场大使,他们多是胥吏出身,或是花钱买官,或是依附权贵,这种情形下,要他们保持操守,廉洁奉公,不违法乱纪,实为妄想。甚至可以说,如果他们不贪钱根本维持不了这个肥差。
区区一隅之地的盐场如此,天下何处又不是如此?创造国家一半税课的盐丁生活竟然极度困苦,岂不正是全天下老百姓的缩影?
柳湘莲从最初感慨诸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想救诸女于水火,到如今越发为这些默默无闻辛劳一生的普通人感叹,需要拯救的不仅是公府侯门的千金小姐、闺阁娇娃,更是千百万饱受摧残的普通百姓。
要抵抗的不仅是野蛮外族的入侵,肉体的消灭,更是本族的“吃人”传统!
而要完成这一切,他需要有自己的核心势力,形成一个以他为首、代表百姓利益的团队,以便在即将到来的风云激荡中发挥作用。
盐场或许可以作为起点,而灶丁就是首先要收心的一批人。
另外,柳湘莲也很清楚,能够顺利推进不是因为他能力多强,说到底是长芦盐场规模较小,这些利益团体没有掀桌子的本钱,才有这等效果。
但同样会“人亡政息”,一旦他离开便会很快恢复原状。
这也是他不急于去两淮的原因,那边水太深,利益团体的强大非长芦可比,贸然进入很容易着了别人的道儿,正好借机长久保留巡查钦差的职位,只要有进展便可,先拖个一年半载。
光是盐场还不够,他需要更加广阔的“根据地”,而永平府便是他选中的地方。
毫无疑问,永平府是座宝库,域内资源极为丰富。不说其他,单是开平之煤、唐山之铁便意义重大。而且位置极为重要,北面以长城与蒙古诸部相隔,东虏首次内犯的破关之地便是喜峰口!东面是山海关,重要性更无需赘述。
现今辽东官军野战进攻不足,凭城防守尚可,所以绕道蒙古诸部入侵关内仍会是东虏未来的选择,届时永平首府当其冲。
如果能暗中在此备下一支战力强悍的小部队,便能在东虏入境分兵之后,利用地形地势和火力优势对其偏师予以毁灭性痛击。
此外,万一京中忽然发生内变,也可很快挥师入京,抵顶大局。
不足之处则在于此地多山地,百姓较为贫穷,承受能力薄弱,而且柳湘莲并非地方官员,更不是驻地军官,如何掩人耳目暗中发展军队?
想来想去,柳湘莲决定开矿建厂,暗中发展,不能再等了。
但此事同样不易为,首先需要获得朝廷同意。
禁矿之策也是承袭明制,朱元璋认为开矿“利于官者少,损于民者多,不可开”。的确符合当时战乱过后民生凋敝亟需休养生息的现实,但因此形成“矿不可开”顽固认知则大错特错。
士绅担心破坏风水而阻挠,究竟是无知还是为私利,暂且不谈。官员同样认为开矿为弊政,有人甚至言之凿凿说:“开采之弊,大可虑者有八。
矿盗哨聚,易于召乱,一也。矿头累极,势成土崩,二也。
矿夫残害,逼迫流亡,三也。雇民粮缺,饥饿噪呼,四也。
矿洞遍开,无益浪费,五也。矿砂银少,强科民买,六也。
民皆开矿,农桑失业,七也。奏官强横,淫刑激变,八也。
今矿头以赔累死,平民以逼买死,矿夫以倾压死,以争斗死。及今不止,虽倾府库之藏,竭天下之力,亦无济于存亡矣。”
纵观所列,统治者在意的核心问题是“激变”,而究其原因,开矿由政府主导,矿工都是无偿征用,饱受压榨,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甚至连基本生存都无法维持。
这种情况下是默然而死、抑或忿然相抗,还用选吗?
不去考虑真正原因,进而祛除弊端,只顾胡乱攀扯,错乱因果,最后简单的一概禁之,此辈官员非蠢即坏!若是前者,可谓无能至极,怠惰至极!
当然,实际上并非绝对不开矿,但朝廷主持的开矿往往获利不足,甚至工本钱够不够,沦为笑柄。
自从辽东兵兴,国用匮乏,朝中也有官员曾提出开矿以补国用,但阻力重重,未能通过。实际上,禁令早已废弛,如今私矿何处不在?柳湘莲严重怀疑那些反对者中有偷偷开矿的!
官员之私心且不论,在皇帝看来开矿也确有不妥——官办成本太高,私营风险太大,难解。如果柳湘莲不能解决这个顾虑,同样难以获得永隆帝的同意。
偷偷开矿也不是不可,需要凭借权势金钱打通地方关系,让地方官代为遮掩,但这对早已招致“众怨”、万千诽谤集此一生的柳湘莲而言,无异于自寻死路!
于是在改建盐场、发展屯田和渔业之际,柳湘莲深思熟虑之后,再次上题本,其中说道:
“……鉴于明季之失,世人多以开矿为弊政,决然不可行,臣独以为不然。
此弊不在开矿,实在开矿之法!向来开矿,徭役滥征,工本不计,不知施以巧技,徒然榨取血汗,欲民忍挞待毙可乎?是故利不可得而乱生……
然以臣观之,矿者,藏之于山间,非有智有力者不可得也,实为天赐我中国之福泽,能不损民利而善用者,可也。
今若择殷实良善商贾,于某府某州某县之地,特许以开矿建厂之权,令其便宜行动,而官府不与经营,唯督之以守国法、纳矿课,则民、国两利……
为验此策可行否,臣请特许柳氏商号于永平府境内开矿建厂,每年纳特许金白银一千两,并以十一征税,试行此法两年,成效如何,自可显现。……”
简言之,柳湘莲提出建立特许制度,厂矿官督商办。
如此一来,朝廷只管收税和监察,不参与经营,不需要投入,先立于不败之地。
题本一上,顿时又招来非议。
官员向来不愿沾染“利”字,以免污损名声,柳湘莲这等求利姿态,在官员中可谓万里无一,自然又是一番痛快弹劾。
一时间,柳湘莲之名无异于贪婪恣欲之辈,几乎成了国朝罪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主要的反对理由仍是影响农本、矿工作乱等几项,涉及矿税,也少不了有人指责“与民争利”。
在柳湘莲看来,后者才是最重要原因——现今有能力开矿的多是权势之家,谁傻不拉叽的交劳什子的特许金和矿税!全天下怕只有自己一个上赶着交税的老实人!
朝堂纷争一如既往的热烈,臣子们各抒己见,少数持赞同意见的人也不敢发声支持。
但无论反对者多么义正言辞、光明伟岸、声势浩大、为国为民……他们根本提不出更好的解决国用不足的办法,在永隆帝诘问之时,只能说些诸如“核兵省饷”之力的套话废话。
看着这些所议毫无实效、犹然自以为是真知灼见且为民请命之辈,永隆帝不禁为之冷笑。
他心如明镜,柳湘莲此举表面上是请求设立开矿特许,实际上和解除烟草禁令如出一辙——项庄舞剑,意在矿税!
何也?禁烟之令早已废弛,所以柳湘莲提出干脆放开禁令进而加征烟草重税。
而禁矿之令同样早已废弛,不知多少私矿在开,但矿税却没有征收!
所以此议一旦通过,就意味着矿税再度开征,而且是十取一!
柳湘莲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没有明说罢了!
这无异于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不惹人厌就怪了。
柳湘莲始终不提变动三十税一的商税,他同样不敢作此想,因为影响太大,但矿税极为特殊,毕竟开采利用国家资源,征税有何不可?
实际上现在也不是完全不收矿税,除了金银等几类被国家严管的,其他是由地方“有司”负责征收,收多收少地方说了算,最后随便拨给户部一点儿,一年到头全国都收不到几两银子。
矿税之外更令永隆帝心动的是,柳湘莲在奏折中还提到可在永平府建立军需工厂,生产辽东军需物资,诸如兵器之类,军费将会大幅降低。毕竟两地距离很近,只隔着山海关,再加上可以利用水运,单是运输成本就能减少很多。
初闻此事,永隆帝甚至颇为意动,甚至想直接命工部去永平开矿建厂,何须假手商贾!
但他随即停止了这个冲动的想法——不得不承认,商贾办事总能节省成本。
如果交给工部,没准儿不但不省钱,还会增耗国帑,毕竟开矿建厂要先大笔投入呀!而依柳湘莲之议则朝廷不需出资,购买成品即可,届时凭借朝廷强势地位又可大幅压价,岂不省钱?
甚至,他不由想到,待到将来辽东问题解决,正好可以顺势将发展成熟的厂矿收归国有,岂不美哉?
至于柳湘莲会不会凭此作乱,他既没看到这等迹象,更不觉得有成功的可能。
拿定主意后,永隆帝力排众议,同意柳湘莲的提议。
同时为了减少朝臣阻力也做了妥协,明确暂时只以永宁府为试点,特许制度是否推广视运作情况而定。
最后,户部授权柳氏商号在永平府境内开矿建厂,特许金每年一千两白银,税率为营业额十分之一,远超三十税一的商税。
对此看好的人并不多,毕竟永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山多地少,隔墙就是鞑子,只以为柳湘莲为了筹饷昏了头,早晚为此昏招后悔。
得到批复的柳湘莲既感慨又心生豪气。他刚收到一笔钱,是柳落从薛家商号诸位掌柜身上敲诈搜刮的,除了留下维持日常经营的必要资金,连同店铺账上余款,共凑了二十万两银子。
至此,薛家算是被利用尽了,今后只能老实做生意,再想收这种天降横财就不能打薛家主意。
这笔钱可做第一期投入,只要有利润丰厚的产品面世,足够维持商号快速发展,而柳湘莲则准备趁机发展队伍,扩充实力。
这天,一道指令发出,柳湘莲命京郊柳家工坊汇聚的众多工匠全部转移到永平府。
为保密故,暂居荒凉的越支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