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领着柳湘莲往荣庆堂走去,一路上喋喋不休指点他为官之道。
柳湘莲暗自好笑,真按你说的办,这郎中当不了几天就该滚蛋了。觉得有些饥饿,也不好意思提醒谈兴正浓的贾政。
待二人走到贾母院的二门外,经丫鬟提醒,老太太正在用饭,贾政才想起来自己和柳湘莲也空着肚子,笑道:“哈哈,难得可以打打老太太的秋风,倒是多亏二郎了!”
随后两人进入荣庆堂,便见贾母在中间的榻上独坐,黛玉和贾家三春、宝玉分坐两侧,傍边丫环执着拂尘、漱盂、巾帕等物,李纨则立于案傍布菜侍奉。
见他二人同时进来,虽早得了丫鬟禀告,贾母仍不免纳罕,先问贾政道:“你媳妇和凤丫头全都告了假,怎的你反倒过来了?”
随后故意皱眉嗔道:“还带个小猴,莫不是来蹭饭的?”
众姐妹都忍笑不语,打量柳二郎。
贾政忙赔笑行礼,解释道:“儿子何曾少来给母亲请安?现今有件大喜事,儿子一开心,也没想着老太太方便不方便,径自过来了。”
“哦?什么大喜事?”贾母顿时来了兴趣,众人也观望过来。
贾政乐呵呵笑道:“母亲再也想不到的,今日陛下给二郎连升两级,如今已是正五品的郎中了!岂不是大喜事?敢不向老太太报喜?”
“郎中?当真?”贾母先是一怔,而后大喜,丢下筷子,招呼柳湘莲来到跟前,再次问道:“你二舅说的可是真的?”
无怪乎她心情激动不输贾政,老太太七老八十,可谓阅遍沧桑,如今贾家江河日下,她岂能不知?不说别的,贾政有几分古板,不知变通不假,可从工部主事做起,做了二十几年,竟然只升一级,到现在还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皇帝对贾家是何态度于此足见。
算起来,柳湘莲与贾府的关系已算比较亲近,她岂能不喜?
贾母比贾政还清楚王家不可作为盟友。
而且柳二郎正年轻,等宝玉成人时,他也正是年富力强大有作为的时候,岂不更方便提携?
柳湘莲点头承认。
贾母欢喜无尽,遍数亲友故旧,靠自家真本事上位的,可这就这一个!
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稍稍冷静后问道:“是什么缘故呢?不是刚升过吗?”
贾政也好奇,他可是蹉跎二十余载啊,刚刚光顾着传授经验了,竟忘了取取经!
众姐妹也都看过来,再无心吃饭。
柳湘莲含笑解释道:“也没什么,只是帮陛下筹集了些钱财,升官也是为了以后更方便办事。”
听他说得随意,贾政轻斥道:“虽是家中,二郎也不可不敬!”
贾母没有在意这些,反倒有些忧心,问道:“你这样卖力敛财,皇帝倒是高兴了,会不会得罪人?这钱总不是凭空来的吧?”
说完才想起二人都是站着,忙命人添加椅子,添设碗筷。
柳湘莲坐下后,简单道:“也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除非不做事,否则怎么可能不得罪人?陛下累次超擢,无非是因我肯任事罢了。”
“为朝廷效力,为圣上解忧,为官者责无旁贷,二郎更要尽心尽力才好。”贾政插嘴说道。
贾母不满的瞪他一眼,这等假大空的场面话在外说还说不够?也没见你能升官!很不想搭理儿子。又见孙女孙子等因贾政的缘故都不敢说话,场间沉闷,便道:“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回你院儿里去!难不成真来蹭饭?”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被老太太嫌弃,刚坐下的贾政十分尴尬,苦笑道:“母亲也别只疼二郎,也疼疼儿子罢。”
这话说的像是撒娇,贾母听了也忍不住发笑,解释道:“不是不疼你,只是你留在这里,她们都不敢说话,你且回去吃去,叫我们祖孙自在些!”
贾政抬眼一看,三姐妹尚可,唯独儿子宝玉全然一副魂不守舍、意怯胆颤的模样,心下甚是不惜,脸色便黑了,开口责备道:“宝玉!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后多向你柳家哥哥学习!”
一句话唬的宝玉脸色煞白,点头不迭。
贾母顿时恼了,骂道:“吃个饭也不让人安宁!算了,你来教训儿子罢,我不吃了!”
说着便作势要走。
贾政见状,哪儿还敢多说什么?急忙忙躬身谢罪,老太太只不搭理他。
无奈,贾政只好先走了,走前还不忘嘱咐柳湘莲闲暇了过去寻他,可以交流为官经验。
果然,少了个人,氛围立马融洽起来。
贾母因想到某些事,叹口气说道:“近来常有各家女眷过府拜会,说三扯四,无非想入股你的戏园子,求咱家帮忙说和。我知你性子,所以一直没与你讲。可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都以为贾家瞧他们不起呢!”
见柳湘莲不说话,贾母又解释道:“与你说这些倒不是要你如何,如今官位也高了,做事切不可莽撞。否则不经意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呢!”
老太太所说的事,柳湘莲也略有耳闻,世间风气便是相互攀附,他与理国公府关系几乎断绝,有心人来走贾家门路也不足为奇。
他只当作没听出老太太话中之意,笑说道:“这事儿好办,戏园拟开分号,以后还会增发新股募集资金,参股机会多的是,欢迎她们来认购。”
贾母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他们要是愿意掏钱,谁会低声下气过来求人呢?
由此她也知柳二郎不会凭白给好处,便不再多说,毕竟与她关系不大,她又不缺钱。
贾政一走,宝玉就像是孙猴子没了紧箍咒,满血复活,潇洒起来,笑说道:“老祖宗,我看二郎不像是做官,倒像是在做生意。薛大哥是皇商,也没见他天天这么算计的!”
向来厌恶仕途经济的宝玉竟说起做官和经商,虽话里话外不乏嘲讽之意,也引得众人发笑,趁机打趣柳湘莲:“说的很是!很有理!”
柳湘莲也笑了,说道:“宝兄弟衣食无忧,如何知道持家之难?一姓一户尚且不易,何况朝廷?这朝廷就像是个大家族,总要有人挣钱,不然都只管花钱,出的多进的少,入不敷出,岂不早晚垮掉?”
贾宝玉昂首道:“朝廷官员何止万千,难道只二郎你能耐大?只你一个辛劳又济得什么事?”
林黛玉冷眼旁观,深觉柳哥哥所说大合心意。她向来觉得贾家奢靡过甚,“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还驳她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当场便不搭理他了。
虽系未来之事,还未发生,此情此景也差相仿佛,于是她力挺柳湘莲道:“宝哥哥自己不做事,难道也不许旁人做事?难道都该像你这样只管自己高乐不成!”
“我、我何曾是这个意思?”
见黛玉竟帮“外人”“数落”自己,宝玉气急,反驳一句后,忽然意兴阑珊,了无生趣。
眼看要糟,迎春不敢说话,低头装作吃饭。
探春连连点头,她日思夜想出去做番事业,只可惜是女儿身!
小惜春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管笑嘻嘻的瞧热闹。
贾母见宝贝孙子面色不佳,忙嗔道:“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快吃饭!”
……
待柳湘莲告辞归家,柳宅张灯结彩,甚是热闹,原来升官消息早已传回。
此夜阖家欢乐,柳二郎却不敢久度良宵,因为升官之后依制须参加每日早朝。
算了算,相当于要凌晨三点多起床,收拾好后从西城马不停蹄赶到大明宫。
终于,早朝开始。
作为正六品官员,柳湘莲混迹于文官末尾。
他有些忐忑,觉得会遭批斗——《京报》的确有些出格。
要知道,多少“大才子”最多也只开个诗会,将文章诗词汇编发行,他倒好,直接仿照朝廷邸报!
不料,并没有朝臣关注他,今日的焦点是辽东。
原来,入冬后天气严寒,东虏退兵,且其辖地内也发生严重饥荒,南进受阻,只好打蒙古诸部的主意。
内喀尔喀诸部原受东虏拉拢,已经投靠,但有的部族仍时常抢掠女真族人,于是老奴派出两万兵马前去扫荡抢掠。
这意味此时沈阳兵力不足,但辽东经略杨廷宗仍稳如泰山,丝毫不作进攻准备。
这下子朝中的主战派忍不住了——老奴倾国来攻,你尚可以野战不利作为婴城固守的理由,现在对方迁都沈阳,近在咫尺,又发兵攻击蒙古,营中空虚,此时不发兵收复失地,更待何时?!
于是交章弹劾杨廷宗畏敌,还有人怀疑他养寇自重,甚至说他潜通东虏,总之被批的一文不值。也有人提出,如果老奴彻底收服蒙古诸部,有绕道奔袭京师的可能。
众臣议论不休,有的是装糊涂故意发大言,沽名钓誉,有的真是这么认为的。只能说,人跟人的认知水平相差太大。
吵闹一番,永隆帝不由生厌。他并不怀疑杨廷宗,因为固守之策就得自他的授意。
继位之初,他也不是没想过猛一波,直接干掉对方。可是屡战屡败之后不得不承认,论战斗力,朝廷军队真不行。而太上皇归来后,他的位子不大稳固,更要先求稳。
进攻很容易,可万一输了,将令他威望大损,所以决不能冒此风险。
永隆帝脸色阴沉,斥道:“众爱卿言辞义愤,只管催战,谁敢保证这不是老奴设下陷阱,故意引我上当?若遭伏击,如何收场?
疆臣如何决断,自有疆臣的道理,不是尔等书生意气便可决定战争胜负!谁若不服,朕允你军前效力!”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前番已有旨意,当今要务乃是锤炼强军,非有必胜把握,绝不可贸然出击。至于疆臣去留,朕自有裁决,何须尔等反复抨击揣测?究竟是何居心?此事勿复再议!”
仍有臣子不甘心,但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好继续再纠缠,只能再等待机会。
……
数项要务争论完,时间已经不早,柳湘莲年纪轻轻,腿都有些麻了。
本以为马上就该散场,不想终究没能躲过被批斗的命运。
这次站出来发声的仍是科道言官,年轻人就是有干劲儿,柳湘莲虽不认识对方,也忍不住大发感慨。
对方很慎重,并没有直接抨击他目前在做的事。因为到了现在,谁都看出皇帝待这小子不一般,从正八品照磨升为正五品郎中,升迁速度之快,在本朝极为罕见。
但不妨碍换个角度来攻击。
只见此人跪伏于地,慷慨奏道:“启禀陛下,****有谕旨,钦命柳湘莲三月后即往辽东军前效力。如今三月已过,仍未见其动身,岂非不敬太上皇?宜治其抗旨不遵之罪!”
随即有数人出来附和,多是低级官吏。
这也是官场攻讦惯用的手法——先派出小卒子出来探探风向,如果有希望,大佬才会下场。不然大佬动辄亲自出场,要是搞砸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柳湘莲听了不动声色,并不如寻常臣子那般,受到弹劾则辩驳或求去。
说白了,在诸方势力之间,他现今不过是永隆帝随手丢出的棋子罢了。
要是这么简单就被放弃,他也可以早些回去准备造反了。
永隆帝被这手突袭搞的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说。
他让柳湘莲当文官本是为了断绝其从军之路,因为当时怀疑柳湘莲投靠了太上皇或乐天郡王。当然,后来经过锦衣府的持续调查,也闹明白了,柳湘莲遭遇太上皇是受人算计,而乐天郡王也是上赶着拉拢。稍稍放心之后,出于某种考虑,又许其组建税卒营。现在更有重用之意。
但是,如果真的说起来,此举确有违抗太上皇谕旨的嫌疑——抗旨的不是柳湘莲,而是他永隆!
永隆帝还是很护短的,也不乏担当,沉声道:“柳湘莲主掌筹饷司,时日虽短,筹资已超百万两,功莫大焉,正好解了辽东军饷不足的燃眉之急。如何不是为辽东效力?”
那言官强硬道:“太上皇谕旨命其辽东‘军前’效力,何谓军前?躲在京都,算什么‘军前’?”
这胡搅蛮缠的本事也是有一套,偏偏永隆帝作为儿子,并不能直接否定太上皇谕旨,否则一顶“不孝”的大帽便能压死人,动摇其统治的法理。
别说得位不大正的永隆帝,满清的雍正为了自证“清白”,便曾专门刊布《大义觉迷录》,亲自就他是否“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各项污名一一驳斥,并要求朝廷官吏人手一册,不但自己要学,还要向百姓讲解。
可想而知,永隆帝根本不愿触这个霉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朝廷内外一体,俱是为国效力,何分军前、京都?且辽东将士众多,岂少柳湘莲一人?筹饷司却离他不得。你若能推荐良才担此重任,便让他去军前又何妨!”
话说到这份上,那言官竟仍不放弃,扬声道:“陛下圣明!柳湘莲确有经济之才,微臣以为,正因如此,他才更应赴任辽东。
何也?无人不知,欲国用充足,无非开源与节流二策。只开源而不节流,则民不堪重负。自杨廷宗杨大人任辽东经略,数年来军费有增无减,竟达四五百万两之巨!靡费何等严重?正该柳大人发挥作用,这也是遵从太上皇谕旨,成全陛下拳拳孝心!望陛下圣裁!”
又他妈的孝心!永隆帝都想骂人了,不去理他,直接问:“柳爱卿何在?”
柳湘莲一直听着,这时忙出列走到众臣之前,与那几位弹劾他抗旨的官员并列。
永隆帝盯着他看了看,问:“有人想你去辽东,你意如何?”
柳湘莲知皇帝这时犯了难,不好直接驳回太上皇旨意,只能看他如何回答。
可这让他怎么说呢?区区六品郎中,去了辽东真不够看。就算带上税卒营,也不过相当于个满员的千总。他要是帮忙筹饷,大家欢迎,要是为朝廷省钱,那就是找死,兵卒哗变可不是说着玩的,辽东自有特殊军情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