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周、张三人重新落座,侍者奉茶,如云销雨霁,氛围甚是融洽。
张珂心下苦叹,原想虚张声势威逼对方,不料姓柳的竟敢这般无法无天的胡闹!
这下好了,自个儿转眼从“监军”变成了对方手下“干将”,似乎可以看到一口口黑锅等着他去背。事已不可为,只得先将那些不可言说的晦暗心思掩藏住。
他强颜欢笑,凑趣问道:“柳大人,不知这新报准备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柳湘莲早已想过,如今市面上不乏传播小道消息的小报,真真假假也分不清。新报虽关注赋税,却不必自我设限,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便道:“既在京师,不妨名为《京报》。”
“恐怕不妥吧,”张珂担心惹祸上身,皱眉道:“京者,京师也,京都也,我司受户部所辖,怎敢用‘京’字……”
柳湘莲不待他说完,斩钉截铁道:“本官觉得很妥,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
随即调派了几名人手,命张珂带着去筹备办报事宜,限期三日完成。
至于稿子,自然是他来准备。
张珂落落寡欢离去,周瀚提醒道:“这位张大人怕是来意不善呀。”
“善不善无所谓。”柳湘莲笑说道:“刚刚顾大人派人过来传话,说今早张珂在朝堂上弹劾筹饷司办事不力,要咱们加征商税,此为取祸之道,其意不言自明。今上的意思多半是提醒,而不是真要掣肘。”
“如此最好。”周瀚点点头,也稍稍放心。
……
傍晚归家,门上小厮报说,有人荣国府客人来访,还是位姑娘。
柳湘莲略感诧异,贾家姑娘怎会登门?随即想到一人,难道是凤姐?
内院中,秦可卿正热情招待来客。
看着眼前花容玉貌的少女,她记得成婚之日也曾见过对方,是凤姐的丫鬟,半步不离身的,也不知她来找夫君到底有什么事儿?问了又不肯说,令她分外好奇。
秦可卿不禁惊叹荣国府之豪奢,区区一个丫鬟,竟然遍身绫罗,插金带银,比她成婚前的装扮还要鲜艳奢华。
听得丫鬟报说二爷回来了,她忙起身出外迎接。
柳湘莲已走进内院,见到娇妻,脸上自然而然的绽放笑容,正欲说话,便注意到其后有个外人,果然是熟人。
在向可卿点头致意后,他便冲那少女笑说道:“难得平儿姑娘大驾光临,该派人去报知我才是。”
后面的话是对秦可卿说的,她也笑道:“可不是呢,妾身原想命人去的,平儿姑娘说不急,便先坐了。”
平儿忙屈膝施礼,含笑说道:“不妨的,也没等多久。”
众人走进房间,落座之后,柳湘莲问道:“平儿姑娘怎么来了?”
他料想是凤姐派来的。
平儿稍愣了一下,不意这柳二郎寒暄的话都懒得说,便道:“自然是有事与二爷说。”
谁有事?什么事?说的没头没脑,又停住不说。
秦可卿会意,知是要避人,虽难免好奇,也不好强留,反正夫君总会告知自己的,站起来笑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饭菜做的如何了。”
说罢,款款的出去了,瑞珠和宝珠也急忙跟上。
柳湘莲不说话,只是打量平儿,看其发式,仍是个丫头,暗道,果然凤姐护食的紧,琏二爷还没得手……不对,他恍然醒悟过来,此时应该还没纳作通房,不然也不会派她出来了。
袭人自从被王夫人内定了姨娘身份,回趟家可是要婆子媳妇陪着的,要是平儿成了琏二的房里人,断没有让她抛头露面的道理……
他一通胡思乱想,便有些发呆,平儿被瞧得很不自在,心想此前远观时,也未察觉柳二郎是个轻浮之人,怎的这番模样?
“二爷?”她轻声提醒。
柳湘莲醒过神儿来,笑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听他这般直接的问,平儿转而为难起来,含糊说道:“奶奶说,前番与二爷所议之事,已有眉目,这两日薛家许会与二爷商议,请勿怀疑。也请二爷别忘了答应好的事儿。”
这么快?前后也不过半个月时间,凤姐便搞定了?她不过是薛姨妈的侄女,在大事上可没有发言权,不会是在忽悠我吧?柳湘莲皱眉道:“平儿姑娘,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不妨细说,我才好做决定。”
“这……”平儿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她自然知道凤姐耍了什么手段,可说出来着实毁形象,柳二郎毕竟是外人。如按她本意,其实并不愿意凤姐这般做,将来一旦揭破,还怎么与薛家人见面?还怎么在贾家立足。
平儿很是犹豫,推脱道:“二爷知晓事情已成便好,何必细问呢?”
“何必细问?要是不知详情,怎知其中有没有陷阱?我胆子小,从不轻易相信别人。”
柳湘莲说的很是无情,他心里也好奇,凤姐到底怎么办到的。
见他不肯放过,平儿无奈,她知自家主子为了赚钱,可不会顾忌什么脸面,之前都开始放高利贷了,只因最近投资戏园,赚了几番,这才暂时停手,对柳二郎赚钱的能耐,凤姐已经魔怔了。
柳湘莲端茶缓饮,并不着急,既然主动登门,想必也该办的差不多了。
心头天人交战一阵,平儿终于开口,面色羞红,吞吞吐吐,将凤姐的操作说简略说了。
听完,柳湘莲也不得不大为佩服——这娘们是真能搞事呀!
……
几乎与此同时,梨香院里正兵荒马乱着。
贾敬生日那次,凤姐与柳湘莲谈好条件,便开始筹划如何说服薛家卖掉家产,此事并不容易。
薛姨妈的确眼光短浅,优柔寡断,容易受骗,可越是这样的性子,越不容易改变其心意。
未想出良策之前,凤姐一直按捺不动,根本没想过直接去劝说,那样肯定徒劳无功。
岂料,还没等她这里行动,那边柳家烟草铺子已经开了张,而且销售火爆,前景诱人。
凤姐顿时发了急——说好的让我入股呢!入股越晚,增值空间越小,她怎会不知?
火急火燎的盘算一番,若再拖延下去,没准儿就错过这波发财良机了!凤姐于是铁下心来。
薛姨妈的命门就是薛蟠,薛蟠的命门就是冯渊的人命案子,如果有人以此威胁,必收奇效!
但凤姐知道,自己不能做,柳二郎也不能做,最合适发挥这等作用的,就那些试图谋夺薛家家产的人——薛家其他几房!
金陵和京都远隔千里,这中间,还缺一个“通风报信”之人!
凤姐思量妥当后,暗中从王夫人处取得了上次贾雨村“报功”的信函——信虽是写给贾政的,因涉及薛蟠,便被转给了王夫人。
这信凤姐也曾看过,是以有印象,近几年来她也略识得几个字。
随后,她便命家人来旺带着信,去城中找了代笔的相公,仿照贾雨村的笔记和印信,修书一封。又雇了金陵口音之人,来到荣国府,谎称是替贾雨村送信给贾政。
因这事儿已经发生过一回,贾政收信后也不怀疑真假,结果一看,了不得,要出事!他匆忙忙的将信转给王夫人,让她速速告知薛姨妈。
王夫人一见了信就呆住了,原来这信里写道:“……令外甥之案虽已了结,怎奈薛家之人贪念作祟,近日公议拟立继嗣,名为承继香火,实为谋夺家产。晚生承蒙提携,既得此讯,敢不相告?因其族人乃至店铺掌柜、伙计、田庄庄头等皆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想必都中尚无此消息。收信后宜尽早妥善处置,此辈利欲熏心,丧心病狂,奸谋若败,定生事端,而令外甥之案,倘若再生波折,万难遮掩!……”
主要意思就是,薛家其他几房,打着为绝户继嗣的名头,要给薛蟠他爹养个继子,然后家产自然就归这位继子。再然后怎么分配,那就是大家说了算。
这年头没有互联网,电话也没,消息不畅,这下闹得,薛蟠明明在京城受了封赏,在老家却成了死人,族人都要给他立弟弟了!
意识到事态严重,王夫人被唬了一跳——薛家家产要是被夺了,以后宝玉可怎么办?
老太太在时,二房可以把持荣国府,等老太太蹬腿儿走了,大伯贾赦作为荣府袭爵人,肯定会迫不及待收回府邸和家产,而且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薛家可是自己为宝玉预备的退路呀!
她心急如焚,不可名状,亟需与人相商,可二兄王子腾不在京,三兄王子胜是个废物,至于丈夫贾政,唉,不提也罢!
他竟然说什么“钱财只是身外之物,蟠儿刚封了官,不可因小失大……”真真叫人气死!薛家家产那叫小事儿吗?比薛蟠这个傻子重要多了好不好!
王夫人别无他法,只好叫上侄女凤姐,一同去告诉自家妹子这个“噩耗”,再作商议。
听到姐姐和侄女登门,薛姨妈挺高兴的。
她最近心情不错,因“一城一园”的噱头,加之天津分号开业,三和商号的股票最近被人炒到七八百两银子一股了。能不高兴吗?薛家可是最大股东!
俗话说“乐极生悲”,这还没“极”呢,忽然就祸从天降了。
薛姨妈双手颤抖的看完“贾雨村”的信,心里那叫一个苦呀!一会儿气冲脑门,一会儿暗自悔恨,被弄得心神恍惚,几乎瘫软。
她现在恨不得立刻派家人回金陵去。可是派谁去呢?派个奴仆回去,能顶什么用?薛蟠倒是正经主子,不说有用没用,他敢回去么?
至于贾王两家,这毕竟是薛家的事儿,外人怎么插手?
咒骂痛斥一番,又唉声叹气一阵,薛姨妈心情稍稍平复,于是姑侄女三人开始商议。
最后得出结论,解决此事的办法无非两种:
一是,立刻派人去金陵,震慑薛家另外几房。
可“贾雨村”在信中说了,“此辈利欲熏心,丧心病狂,奸谋若败,定生事端”,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会死抓住冯渊的案子不放,甚至会指使冯家人跑到京城告状,让薛蟠从假死变成真死!
故此路不通。
二是,与对方妥协,不就是要钱么?给他们,堵住他们的口。
可是,这项选择直接被否定了,谁也不傻,给一点儿不要紧,一旦开了头,定会没完没了。难道全给了?不说薛姨妈,王夫人都舍不得!
薛姨妈苦着脸,惨兮兮道:“姐姐,兄长在边地,远水解不得近渴,还请姐夫再和贾雨村说说,只要他能压下此事,我家肯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未等说完,王夫人便叹道:“妹妹呀,你怎么还不明白?他要是能办了,何须风风火火来送信?蟠儿的案子,咱家可什么都没说,他就主动帮忙办了,如今既然这样,定是无能为力……”
薛姨妈这时已稍微冷静些,她忽然想起柳二郎说过,贾雨村在认定薛蟠死亡一事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这时再看心中言之凿凿的话,她顿时醒悟过来——说不定事情早办完了,贾雨村之所以写这信,只是故意卖个好,摆脱嫌疑!
我的命怎的这么苦呀!薛姨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这时薛宝钗正在府中陪妹妹们玩儿呢,薛蟠也当差未归,下人说不上话,凤姐便安慰道:“姑妈,你先别急着哭,依我看,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反正地契、房契、身契都在咱们手里,他们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薛姨妈心说,当然是当成“绝户”来吃呀!这世道,关系走通了,还怕办不了个契书么!仍旧痛哭不止。
王夫人也实在无奈了,不知如何安慰妹子。
等得时候差不多了,凤姐忽的一拍巴掌,清脆响声顿时引起两位姑姑的注意。
“凤哥儿!你有主意了?”
王夫人兴奋问道,这侄女是个精明人,她可是知道的。
薛姨妈也期待的看着侄女。
凤姐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如今消息还没传过来,咱们赶紧将产业都转手才是!至于买家有没有本事把店铺田地拿到手,那就看他的本事了,不关咱们的事儿!姑妈,你说是不是?”
“这……”薛姨妈有些迟疑,你这不就是坑人么!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倒不错,可眼下找谁买呀!哪有这么碰巧的事儿!”
她觉得不大可行,薛家的皇商可不是白做的,偌大产业,哪里就容易转手出去?谁家有这么多资金?
但薛姨妈突然想起一人来,这家伙占了薛家老大便宜,如今手里的三和商号股份也价值不菲,且他早先便有收购的意图,也知道薛家其他几房的图谋,所以算不得骗他——这简直是天作之合呀!
薛姨妈顿时意动,忙道:“凤姐,你上次不说撮合这事儿么?柳二郎怎么说的?”
凤姐道:“姨妈只想卖些亏算的店铺,他也是鬼精鬼精的,自然不肯。所以我也没好意思回姑妈。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打包出售给他!柳二郎肯定动心!至于买完之后能不能掌控,那就看他的本事了。”
凤姐谈笑风生的说出“算计”柳二郎的阴险谋划,王夫人和薛姨妈听了,都不禁觉得侄女儿的心肠有些歹毒呀!可是,就该这样!
不过,薛姨妈还是有些担心:“要是这样办了,那些人会不会还揪着蟠儿的案子不放?”
凤姐摇头失笑:“姑妈你可真是关心则乱!他们揪着案子不放是为什么?不就是想抢点儿东西嘛!等这点子家产都卖了人,他们就是果真告了,能得什么好处?而且那就是真结仇了,贾王两家岂会坐视不管?!”
三女人刚商议出个眉目来,下差回家的薛蟠便在外叫嚷:“妈!我回来啦!你知不知今儿二郎赚了多少钱!四十万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