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宁国府大清早便热闹喧嚣起来,上下人等无不忙碌,准备今日迎客事宜。
贾珍先命贾蓉带着家人,去城外玄真观恭迎太爷。
他自己则带着管家赖二,巡查各处,查漏补缺。
随处可见彩灯高挂,新鲜花卉不知摆了多少,竟似欢庆佳节一般。
宁府大门敞开着,自外往里去,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门户尽皆开启。
宁荣街上也摆了仪仗执事乐器等,来往行人皆被屏退,除了拜寿客人,都不得从此经过。
巡查一圈儿后,贾珍估摸着贾敬也该回来了,便往外走。
果然,先有小厮骑马奔回来报,太爷已经入城,即将到家!
贾珍忙唤家人都去门口恭候。
等了一阵子,一队人马出现在宁荣街上,缓缓驶到府门前停下。
贾蓉本骑马护卫在马车侧旁,立时滚鞍下马,抢着去打起车帏。
几息后,贾敬走下车厢。
年约五旬,穿着宽松道袍,越发显得瘦削,又兼须发皆白,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贾珍抢上前去,大礼拜见,请入府内。
……
正堂中,锦裀绣屏,花团锦簇,檀香袅袅。
丫鬟跪地捧盆,贾敬略作洗漱,坐上主位,端坐如木偶。
贾珍领着阖家老少在内,众家人在廊下,都肃穆恭敬的垂手而立。
贾珍使个眼色,管家赖二会意,高呼一声“拜寿星!”
众人一齐跪下,齐声恭贺:“恭祝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天伦永享!”
贾敬神色毫无变化,静待众人三拜之后,方虚抬手,淡然道:“都起来吧。”
众人听命起身,身上金铃、玉佩之类摇曳摆动,发出铿锵叮当的声响。
贾敬随口吩咐道:“辛苦了,下去吧。”
贾珍转过身,向众人摆了摆手,命他们退下。
他则走到贾敬面前,躬身问道:“父亲,稍后可要让族人前来拜见?”
刚刚参拜的都是府中家人,如贾珍父子、尤氏和众姬妾、寄居府中的贾蔷等。
贾珍深知贾敬向来不与族人亲近,厌倦交际往来,这次回来也不代表旧习会改,遂有此问。
贾敬抬眸,瞟了他一眼,语气清冷:“不必麻烦。你去前面招呼便是。”
果然还是老样子,贾珍心里嘀咕着,连忙点头应下。
刚转身要走,又听老爷子嘱咐道:“等柳家二郎到了,领他来见我。”
贾珍皱眉,不知老头子为何对柳家小子念念不忘,也没有多问,免得惹来臭骂。
暗叹老头子修仙多年,性子愈发古怪,神神叨叨的,脑子坏了也说不定。
“是。”他应了一句,步子缓慢的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贾敬起身,自行走进特意为他设置的一间净室。
地上摆了几个蒲团,一张桌案,桌上有小火炉正烧着水,旁边放了茶叶和茶具。
他微微点头,似乎对这番准备很满意,径自走到一个蒲团边,盘腿坐了上去,闭上双眼。
室内格外安静,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
宁荣街上,宾客渐渐多了。
最先来的,自然是居住在后街上的贾家族人。
贾珍在前院厅上恭候迎接。
寒暄过后,得知敬老太爷不愿见面,众人都道可惜,一副惋惜非常、恨不能得见老神仙的神色。心里却觉欢喜,不见面正好彼此方便,省心省事儿,便对着正堂方向行了礼,贾珍也回礼。
随后,众人乐颠颠的被宁府小厮引着去吃酒听戏,不在话下。
不多久,西府的贾琏也来了,身后还跟着不少男女,并非仆役打扮。
见了贾珍,他快步走上前来,挽住了胳膊,笑问道:“太爷难得回来,大哥备了什么好玩意儿孝敬?”
贾琏近来甚是忙碌,既要操心荣国府的事儿,又要为商号东奔西走的打点。但因为收入不菲,有了极大的成就感,心态大变,容光焕发。
期间并不乏眠花卧柳之事,因手头阔绰,倒不必来叨扰借光贾珍。
况因柳二郎之故,他自觉应该表明态度,这段时间故意疏冷贾珍,竟有渐行渐远之势。
此时借着贺寿名义,热情些自是无妨。
贾珍一时间觉得对方有些陌生,这还是那个百无一用的纨绔族弟?心中百味杂陈。
他很想斥责琏二没点子尊严,像条哈巴狗似的听柳家小子使唤,丢尽了祖宗颜面。又打心底觉得他实在好运道,不但跟着姓柳的赚了不少钱,听闻近来率队去了天津筹建分号,俨然已可独挡一面了。
稍稍愣神,贾珍很快恢复如常,望着嬉笑如故的贾琏,深觉大异往昔,气度沉稳,长进不小。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哪儿有什么好玩意儿?不过是请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叫他们随便唱唱罢了。”
说着,抬手暗暗的往里一指,低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就这还不喜呢!要是闹的声势再大些,那还得了?”
自然是说贾敬反感甚至厌恶嬉玩靡费。
贾琏微微挑眉,略觉诧异,敬老爷从不管家的,不意珍大哥还心有敬畏,不似他的作风。
他琏二要是摊上敬老爷这样的不管事儿的爹,这辈子可就美死了!
贾琏其实想差了,贾珍并不怕贾敬,只是不想添麻烦。
他小时见过祖父贾代化是如何暴揍贾敬的——那时贾敬可都是成人了,仍是说打就打,棍落如雨,当着全家上下,半点儿脸面都不留。或许此举令贾敬生了厌恶,待贾代化去了,便从不管家,完全是贾家男儿中的异类。
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老头子绝对不会管自己,贾珍对此很肯定。
贾琏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微笑道:“太爷修道多年,早晚要成仙,不是咱们能比的。不过,大哥也无需烦恼,小弟这次可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几位技艺不凡的妙人儿,能唱不少时鲜新曲儿,正好派上用场,定不叫旁人笑话了咱家。”
“好兄弟,你真是有心了。”贾珍听了又喜欢又感动,忙作揖感谢。
贾琏也笑容灿烂,回礼道:“你我兄弟,无需客气。”
可贾珍忽的就回过味来——什么“妙人”?定是歌舞馆的歌姬了!很可能还是从良的妓子!
心下不由暗恼,好个琏二!我父过大寿,你让他最厌的妓子过来,到底是何居心?
心思急转间,猜测到对方的意图——多半是顺便来给歌舞馆打广告的!
广而告之本是商业经营的常规操作,现在却被广和楼玩出了花儿——每次开戏前都要演上一段“广告”,还称之为“黄金时段”!还要众商贾竞价购买!
贾珍对此略有耳闻,只当是姓柳的一门心思想赚钱赚疯了。如今看来,琏二也分明是掉进钱眼儿里了,你到底是来拜寿的还是来赚钱的?
他心中不喜,也不揭破,敷衍了几句,便命人请进去招待。
不说宁府的亲戚故旧纷纷登门,各家勋贵也无不来贺。
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国公府,忠靖侯史府等八家侯伯府,都派出嫡子嫡孙,持了家主名帖,携了寿礼,过来贺寿。
听闻贾敬无意相见,有的放下礼物,直接回了,有的留下吃酒,不一而足。
宾客众多,纷纷攘攘,贾珍分身乏术,唯恐照应不周。
一面让贾琏帮忙招待,一面派人去西府请贾赦和贾政过来陪客。
各色寿礼暂时收在帐房中,贾珍命贾蓉将礼单送进去给贾敬过目。如果看得上眼,便带回玄真观中,否则就留府内。
并吩咐贾蓉留下服侍太爷,万不可怠慢,惹他生气。
至于贺寿的女眷,则由尤氏在后院应付,并派人去请荣府老太太和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过来。
这时天气已经凉爽,满园菊花盛开,正好请贾母观赏游玩。
……
净室中。
贾敬翻看完礼单,没什么感兴趣的,合上后丢给了贾蓉。
随口问道:“柳二郎还没来?”
“还没。”贾蓉接过礼单,回道。
心里纳闷,这老太爷干嘛非要见柳二郎?难道是想合伙做生意?
柳二郎也是的,住的又不远,昨儿又特意派人去请过,论理早该来了才是。
就算是不来,你好歹也派人打声招呼,把人吊着算怎么回事儿!
贾敬已经等了不短时间,倒也不急不躁,依旧闭目养神。
贾蓉因受了贾珍之命,不敢离去,干站着很是无聊乏味。
发了会儿呆,他鼓起勇气,试探说道:“太爷,柳二郎性情乖张,目中无人惯了,说不得根本没把拜寿的事儿放在心上,完全忘了也是有的……”
因不知他爷爷对柳二郎是个什么态度,就不敢直接问内情,先上上眼药再说。
贾敬眼睛微启,打量自家孙子,忽然问:“听说他和家里有些冲突?怎么回事儿?”
“这……”贾蓉恨不得打自己耳光,多嘴干嘛?这下好了,怎么说呢?
他很为难,不敢实说是贾珍和柳二郎争风吃醋吃了败仗。
琏二敢给他老子背后戳刀,是因为贾母虽和稀泥,多少还管点儿家里的事儿。
可贾敬是完全不管的,贾蓉很担心坑爹没坑成,反把自己搭进去。
想了想,他笑说道:“并没什么纠纷。不过是他纳了尤家两位姨妈做妾,父亲觉得不合适,有点儿看不上他,认为不是良配。双方因此生了嫌隙,就不大往来了。”
不情不愿的提他爹打圆场。
贾敬听了,冷哼了一声,意味莫名说道:“你倒是个大孝子。”
顿了顿,又道:“你别在这儿了,去把我作注印刷的《阴骘文》散发了吧。”
“是,孙儿遵命。”
贾蓉躬身领命,正欲走,又听贾敬道:“去看看老太太有没有来,要是来了,你就代我磕头请安。”
贾蓉忙欢喜的应了,懒得再去见贾珍。
……
贾敬等候的时候,柳湘莲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因知贾家规矩太多,加上又是拜寿,又是宁府,他很不想去,可也不好直接回绝。
先去筹饷司处理了些事务。
事情还不少,比如对京师官当的整顿,虽不是他负责执行,也提出了些建议。如改革管理制度,建立考核机制,设立绩效工资,刺激员工竞争,加大对渎职者的惩处力度等。
效果如何尚不可知,他也不甚放在心上,更多精力在与户部同僚商议烟草专营的章程。此前所议只是大方向,究竟如何操办需详加探讨。
忙到差不多时,已经快要半晌午了,柳湘莲不慌不忙的带上薛蟠,去宁府拜寿。
……
宁府门口早有人等候着,忙引他二人入府。
贾珍得了下人报知,不愿与他见面,命人直接领进净室内。
薛蟠丢下柳二郎,熟门熟路的跑去吃酒,柳湘莲则被带到了净室。
小厮禀告,得了允许后方打开门,请他入内。
柳湘莲阔步走进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布置与荣府迥异。
蒲团上坐着一位道袍老者,白须白发,正抬眸望着他。
柳湘莲作揖行礼,并不跪拜——按辈分和关系,他该叫贾敬一声舅舅,理该跪拜才是。
小厮见他无礼,便有些不喜,提醒道:“二爷该跪拜太爷。”
柳湘莲尚无反应,贾敬便淡然的对着空气说道:“出去。”
小厮以为太爷说的是柳二郎,狗仗人势,气焰顿张,喝道:“太爷生气了,还不快快谢罪!”
柳湘莲诧异的望着他,似乎,老头子说的不是我吧?
贾敬一脸的黑线,被蠢货气的不行,冲着小厮喝道:“说的是你!滚出去!”
“啊?”小厮手足无措,忙悻悻而退。
房间内顿时清净下来,贾敬抬手指着一个蒲团。
“坐。”
柳湘莲并没有落坐,反而抬手按上了腰间佩剑——他觉得屏风之后似乎藏着人,有危险气息。
这种感觉就像他初次面见永隆帝那样。
“老爷唤我来,是有什么指教?”他站着问道。
见他不乏警惕,贾敬神色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动,淡然微笑:“怎么,无事,你便不该来拜寿?”
初次见面,本就不熟,柳湘莲也不去讲他与贾珍的过节,洒然笑说:“拜寿不过是俗礼罢了,老爷修行日久,道行高深,不日便可超悟尘凡,飘举仙境。怎会把这等事放在心上?”
“飘举仙境?”贾敬冷哼一声,“神仙之说,终属虚妄。”
这倒令柳湘莲疑惑了,既然你也知道虚妄,又修的哪门子的仙?
却见贾敬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桌案前,取茶盅摆上,开始动作缓慢的烹茶。
茶香弥漫中,他忽的问道:“你知不知,勋贵便如这茶叶子?”
这话云遮雾绕,柳湘莲有些迷糊,正欲相询,外面传来贾蓉的声音。
“太爷,惜春姑姑前来拜寿。”
贾珍带领家人拜寿时,作为贾珍“胞妹”的惜春并不在场,竟也无人察觉不妥,贾珍甚至都没想起这茬儿。
直到贾母带着众媳妇过来做客,终于有人想起,贾母便命贾蓉领了惜春过来请安。
几息过后,贾敬方说:“请进来。”
门被推开,惜春被奶妈牵着手走进房间,贾蓉跟在后面。
原想着跑到老太太那边偷偷懒,不想又被打发了回来,真是苦命!
惜春粉嫩的小脸上带着怯怯的神情,忽见了柳湘莲在场,顿时欢喜起来。本欲喊他,被奶妈一拉,才想起要先拜见父亲,规规矩矩的向贾敬行礼问安。
眼前的父亲对她而言格外陌生,还是头回如此近距离瞻仰尊容。
贾敬也打量着她,并没有见到女儿的喜悦,表情仍旧寡淡乏味,点评道:“倒是有几分像你母亲了。”
说着,从手上褪下白玉珠手串,递了过去。
惜春有些犹豫,不敢接,待看到柳湘莲鼓励的眼神,方走过去小心翼翼接过,并开口谢了。
贾敬随即摆手道:“下去吧。”
这就完了?就一句话?柳湘莲大感无语,小惜春也傻傻发呆。
一旁的奶妈听了这话,哪儿敢违命久留?忙抱起惜春就走。
出门前,惜春伏在奶妈肩头,明眸含泪向后望着,目光却是从贾敬身上转到柳哥哥身上。
柳湘莲冲她笑着点点头以示安慰,觉得这场面有些心酸,这老头儿到底图个啥呢?
贾敬自然察觉了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心下也觉古怪,柳二郎竟和小丫头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