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满朝文武百官,永隆帝一锤定音,敲定烟草征税之策。
此举意义重大——表面上打着“寓禁于征”的名号,实则彻底改变了太上皇的禁令。
这是否意味着皇帝不再隐忍,开始改弦更张?许多人暗自思考这个问题。
思敏锐者生出风雨欲来的压迫之感,不知太上皇会作何反应。
待到退朝,众人再见到那位出身理国公府的少年郎时,目光便有些复杂。
先前太上皇命他去辽东,世人都以为他是老头子看中的人。没想到转身就投入永隆帝麾下,办起事来还这么卖命。如此跳腾,胆量当真不小,着实令很多外人看不懂。
其实对柳湘莲而言,朝廷上的斗争他根本不感兴趣,烂摊子而已。明末的教训就是,这些人是不足依靠的。
再者,这些人一辈子耗在这些事情上,何其精明,他哪里是对手?
只抱定一个宗旨,先成为对皇帝有用的人,赶紧积攒实力。
朝臣沿着御道往外走,工部尚书刘闻岭唤住了顾克贞和柳湘莲。
三人走到御道一旁,避开众人。
看着面容英朗的少年,想着他所言,刘闻岭叹了口气,眸中泛起忧思。
见状,顾克贞略有猜测,笑问道:“飞峦兄,莫非有什么指教?”
刘闻岭苦笑道:“亮节兄说笑了,何谈指教?我知户部亟待筹资,但,还请稍抑烟草种植之风。须知,这世间风气,坏易而治难,不可不虑呀。”
顾克贞神色转为郑重,拱手应道:“飞峦兄老成谋国之言,愚弟谨受教。”
二人乃是同年,当年便有交情,私下也较为亲密。
虽是应了,顾克贞心头却有些苦涩。
他还为能不能收上来钱发愁呢,哪儿还管什么风气不风气的!
又闲谈几句,正欲作别。
柳湘莲想起一事,开口道:“阁老请留步。”
刘闻岭止步,回身看他,略有不解。
柳湘莲道:“阁老,前段日子,下官派人去贵部军器局领取器械,所领诸物都不甚趁手……”
说了一半,便停了,相信对方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刘闻岭略感尴尬,此事他也知道,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税卒,下面的人应付了事。
现在被小辈当面提及,又在老友顾克贞面前,脸上不大挂得住。
这对他来讲不过是件小事,况且今日已知帝意甚坚,他也不便阻挠。
便颔首道:“回去后我会告诉他们配合,你再派人去取罢。”
“多谢阁老!”
柳湘莲忙拱手致谢。
虽有自己打造的想法,但一切初创,事务繁杂,能多沾点儿便宜就沾点儿便宜。
与刘闻岭作别后,顾克贞带着柳湘莲回到户部衙署。
进了公房,落座饮茶,稍作休憩。
顾克贞问道:“你觉得能增收多少?可有预料?”
资料缺乏,他对此一无所知。
柳湘莲略作沉吟,说道:“头一年不好说,三年之后,应该可以收个二三十万两。数十年后,年入百万两不成问题。”
他对此很有信心,毕竟后世都能超万亿了。
顾克贞本来有些期待,听了这话,端茶的手抖了一下。
别说数十年,三年之后他在不在位都不知道呢。
他问的是现在,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想了想,他说道:“还是部里先议一议吧。”
于是命人去请几位侍郎和郎中过来,讨论个章程出来。
不多久,议事厅内,官员济济,接头交耳。
因有几位主事并没有上朝,不知详情,顾克贞把事情经过简略讲了,对众人道:“陛下既然有命,交代户部办理,我等当勉力为之。只是,此物近年方传入中国,又一直被禁,没有资料可作参照。诸位中有谁比较熟悉此物?可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怎样征税最为有效?
无须讳言,各抒己见。”
此时烟草虽有泛滥之势,但尚未单独列出名目征税,也就没有数据。到底种了多少面积户部并不清楚,产量更不知道。
能征多少税,顾大人心里着实没底儿。他也知柳二郎肯定做了功课,但不会偏听偏信他一面之词。
众位同僚都不说话,沉默着。许是不知,许是不想说。
在座的有位年轻主事,见状,略作犹豫,开口道:“部堂大人,下官略知一二。”
顾克贞抬眸望去,微笑道:“倒是忘了,霍主事,你是闽南人吧?该当有所了解。那就说说吧。”
部堂大人竟记得他的籍贯,霍主事略感自得,忙拱手道:“烟草之弊无需多言,可惜禁又禁不掉,下官深为赞同征税之议。陛下圣明!”
先拍了皇帝的马屁,而后才开始说正事。
“只是下官觉得,征税难处着实不少,无论是加征田赋还是商税,都似有不妥。
一者,因禁令之故,地方上对种植烟草之事多隐瞒不报。如果骤然加征田赋,可能会采取欺上瞒下的手段,对上依旧推说本地没有种植,对下则借机敛财自用。这样一来,徒然肥了地方,却损了百姓和朝廷。
二者,如果单独列出名目,加征商税,也不大容易。此物不像盐巴,控制盐场便可,多是零售散卖,自产自销。即便有输往外地的,各地关卡受了贿赂打点,也可能会视而不见,收不上多少税来。如果想对商铺加征,专卖此物的店铺又并不多。
总之,下官觉得,征税的确于国有利,成效恐怕不大。”
顾克贞听了,若有所思,眉头蹙起。霍主事虽在摆困难,说的倒也是实情,他也是这般想的。
朝廷政令不是简单下发就成,还得考虑执行情况。
户部如今几乎两眼一抹黑,下面难免搞鬼,又没有足够的监察力量。
稍后,另有几位也说了说各自的意见,大同小异,顾虑重重。
征税尚且不好办,更别提专营了,更很难实施。
最后,众人竟无计可施。
顾克贞有些失望,只得望向忝陪末座的柳湘莲:“柳主事,你是什么想法?”
柳湘莲听了一会儿,百无聊赖。
此事很困难他当然知道,所以要等到搞出卷烟之后,才提出此议。
这时见众人都望向他,柳湘莲端正了坐姿,“刚刚各位大人说的都不错。”
“如果征收田赋,或者征收商税,户部管控的力度就太弱了,税金流失太多。
下官的建议是,对农户只加征稍高的田赋就成,地方就不会有太强烈的动机去隐瞒,毕竟被查出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管控的重点,该是后续的‘加工’环节。”
加工?众人听了皱眉,面色茫然,不解何意。
多数人并没有染此恶习,不知他所谓的“加工”是什么意思。
霍主事听了却有些兴奋,仿佛被挠中痒处,忙问道:“柳主事说的可是‘切丝’?近年有商贩专门收购原料后,切成细小烟丝,再行贩卖,利润可观。不过,”
他微微眯眼,说道:“这些作坊规模都不大,又分散各地,征税怕是也不易。”
柳湘莲看向他,此人倒是知道的挺多。
他说的切丝就是将烟叶切成烟丝,此时尚算新鲜。
柳湘莲点了点头,“霍主事所说不错。不过,不仅是切丝,还可以继续加工。”
“加工”二字,语气加重,显有所指。
包括顾克贞在内,众人都大感疑惑。
他们也能理解这二字的含义,可难免也生出不满来——咱们说征税的事儿,你俩怎倒谈起做生意来了?
顾克贞咳嗽一声:“柳主事,不要卖关子了。大家都很忙。”
柳二郎始终沉稳,毫无为难之色,令他生出几分期待。
柳湘莲笑了笑,从座位上站起,抬起袖子,从中掏出一个小木盒。
打开之后,众人齐齐望了过去,看到盒中是三根手指粗细、略长的白色“纸棍”。
“这是何物?”众人问,更加不解。
柳湘莲环顾周遭,笑问道:“此物名为‘卷烟’,哪位大人愿意一试?”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这该是他所谓的继续加工之物。
年长者多有些矜持,纷纷看向霍主事。
霍主事面色微红,当着上官的面吞云吐雾,会不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心里纠结一番,在顾大人的注视下,还是从命了,隐隐有些兴奋。
他走到柳湘莲身前,轻轻拿起一支,凑近眼前端详,又放到鼻端嗅了嗅,果然是烟草味道,还有一股子浓郁的芬芳。
“此物该如何用?”他问道。
柳湘莲也取了一支,做了夹烟的示范动作。
霍主事当即领会,照猫画虎,眼中闪烁喜色,觉得这动作可比端着烟锅子优雅多了。
柳湘莲命人找来火折子,给他点了。
“纸棍”被引燃,白色烟雾升起,香味四散。
霍主事深吸一口,闭了眼睛,缓缓吐出,表情沉醉而愉悦。
柳湘莲心下了然,这位估计是位老烟枪了。
待他试够了,笑着看他,问道:“感觉如何?”
对于霍主事而言,这是种全新的体验。
此时的烟丝都是晾晒,柳湘莲则采取了烘焙之法,又添加了增香的香料,还多了“过滤嘴”,比他往常所用好了何止数倍!
霍主事不由惊叹道:“大妙!口感极佳!不知何处可购?”
柳湘莲笑而不答,反问道:“如果此物面世,霍主事以为将会如何?”
霍主事毫不迟疑,断然道:“必定争相购之!妙不可言,真妙不可言!”
又问道:“恐怕价值不菲吧?”
“较之原料,增值数倍。”
霍主事不禁咋舌,寻常烟草已经不便宜,你这增值数倍,就没想让穷人用呀。
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还能承受得起,忙问道:“哪里有售卖此物的?”
显然大为意动。
旁人看他激动异常,都感莫名其妙,不能理解这等反应。
柳湘莲笑而不语,转头面向顾克贞,说道:“下官以为,今后户部关注的重点,当在生产环节!如此,用尽量少的精力,获得尽量多的税金!”
顾克贞不置可否,淡淡道:“你仔细说。”
众人这时也打起精神来,此事新鲜,倒要听听。
柳湘莲解释道:“今后,烟草可采取专卖之策。欲经营此业,则先要获得专卖权,三年为一期,竞价拍卖。此为一笔收入。而对于烟厂,则重税之。至于未经许可擅自从事加工的,包括烟丝工坊,一概取缔。当然,偏僻之地也控制不住,户部的目标该是城市。此物昂贵,只这些富裕之家消费的起,税负实际上也是他们来承担。”
霍主事道:“如此一来,私造的不会少。”
这是必然的,谁能断绝?柳湘莲道:“何必求全?就比如田地明明白白就摆在那里,难道田赋就能全部收上来?”
这个理由足够强大,令众位同僚很无语——你也不必如此揭户部的短。
“卷烟”的出现,提供了一道契机。
众人又详细讨论,集思广益,堵塞漏洞,初步定下章程。
……
散会之后,已近中午,在户部吃过饭,柳湘莲回到筹饷司。
先安排人去军器局讨要器械装备,之后便闲了下来,想去工坊看看。
想了想,还是带上薛蟠,操练他一阵子就够了,总不能真闲置起来。
来到后院,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众人乘凉歇息。
太阳底下,独薛蟠在练习走“鸭子步”,额上冒汗。
队长李原生则冷着脸,在一旁抱胸监察着,隐带怒容。
得,这家伙肯定又犯事了。
李队长认真负责,已经成功使薛蟠瘦了一圈儿。
见到柳湘莲来了,众人都站起来,李队长带头行礼。
薛蟠欢喜的很,趁机跳起,小跑过来,边擦汗边笑呵呵问:
“二郎,上朝好不好玩?皇帝老儿威风不?”
“闭嘴!”柳湘莲听了就头大,脸色生寒,出声呵斥。
这特么是在衙署不是在家里,你张口就是皇帝老儿,是嫌活的太久了?
薛蟠讪讪而退。
柳湘莲挥手召李原生过来,皱眉问:“他又怎么了?”
“违反纪律。”
李原生没有详说,真实情况实在丢人,有位小兄弟眉清目秀,薛蟠出言“不逊”,就被举报了。
干啥啥不行,惹事第一名,看柳二郎的面子稍作隐瞒。
柳湘莲也没在意,问道:“你们训练的如何了?”
一听这话,李原生有些激动,“碰上鞑子也能打一打!难道有任务?”
柳湘莲无语,这小子倒是敢吹,就百十来号人,打什么打?去送人头吗?
他带上李原生和薛蟠,前往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