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就位于紫禁城东侧群殿之中,是内阁官员办公之地。
按制,圣旨当由阁臣草拟,经皇帝过目后用印发布。
永隆帝下旨后,内监奉命前来传达。
众位在值阁臣得知详情,均感事关重大。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走到如今的高位,眼光气量还是有的,他们也未必不贪财,但首要的关注点均不是加征当税,而是竟要设置筹饷司与建立税卒!
司级机关岂可草率设置?职责如何?编制如何?
这些全都未经朝臣商议,贸然设立,有违祖制。
且永隆帝命柳湘莲负责赋税革新,如此重责岂是区区八品照磨官能承担的?
况且此人只是个侥幸得到恩荫的少年!能有多少见识?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建立税卒更是荒谬绝伦,现今兵饷不足,边军尚不满员,设立此新军有何必要?
难后以后但凡拖欠几两银子的税款,朝廷就要派军队前去征讨?简直闻所未闻!
贪利忘义、劳民伤财无过于此!
此前他们都曾听闻皇帝命一少年收取戏捐,只当作皇帝突发奇想,也是筹集兵饷的无奈之举,主管此事的官员只视作笑话。
不料这才过去几日,小小鱼儿忽翻腾起滔天巨浪!
此外,他们还有一层忧思:今朝政并不稳固,贸然加征当税或酿灾殃!别处且不说,京师当铺的东主,武勋第一,文官第二,皇家和朝廷都得排在后面,寻常商贾更别提了。加税消息一旦传出,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若是最后办不成,朝廷威严何在?
现今内阁阁臣共有五位,都是廷议推选上来,并没有什么从龙功臣,当时永隆帝登基是借助武勋掌握大权。对他们而言,皇帝信任与否并不比名声更重要。
如果放任此等不合适的旨意通过并下达,必然损伤众位阁臣的名声。
当下众人稍作商议,都不肯拟旨,决定共同请求陛见,劝说永隆帝勿要行此任性之举。
……
等他们赶到勤政殿,经过内监传报得到允许,终于进殿时,却看到一副奇怪场景:户部尚书顾克贞与侍郎王泽业都被晾在一边,沉默无言,面色古怪,而皇帝正和一名穿着八品官服的少年交谈着。
看情形皇帝此时心情不错,脸上竟然带着罕见的笑容,而且少年竟被赐了座!
面圣时能得赐座也是不俗的恩典了,他们都受过此等待遇,却没见过年少小官在皇帝面前被赐座的。
忽然生出某种想法:又一位佞臣出现了?太上皇当年可就是任用佞臣才一败涂地的呀!
见到众位阁臣进来,永隆帝意犹未尽的暂时停止了关于小冰河期的讨论。
他对这个观点十分感兴趣,认为极有道理,气候乃是长期衍变的,非因君主失德而变。
数十年来明显增多的灾异便是明证,降雪结冰之界限也在不断南移,干旱更是无年不有。
绝非自己登基后突然变的恶劣!
他已决定,稍后定要派人研究此事,形成一套气候自然变化的理论。
如此,朝臣对他的指责就能减轻许多,即便仍无法完全避免。
众位阁臣依礼跪拜。
永隆帝知他们是为何而来,免礼后佯作不知的问道:“诸位爱卿求见,可是拟好了旨意?”
几位阁臣都望向首辅郑佑华,他是老大自然他先开口。
郑首辅年过六旬,性子相对温和,是以被永隆帝安排调和各方,求同存异。
他心怀警惕,可别临下台前整出这样的污点来,斟酌说道:“陛下,设筹饷司、建税卒、加当税等事,臣等以为关系重大,不可贸然行事,不如明日早朝,朝臣共同商议……”
“不必。”
尚未说完,便被打断,永隆帝面色微沉,说道:“奴势嚣张,攻伐不断,愈演愈烈。今边军粮饷不足,士卒饥寒交迫,如何疆场取胜?一败再败,若辽阳失守,辽东全失!宜速筹款,激励将士敢战之心,绝不可拖延,免得酿成大祸!”
声音无比果断冷厉,似金铁相击,直接摆明了态度,旨意不容更改。
皇帝既然态度坚决,还有什么可劝的?
郑首辅也不是会当面冒死谏言的臣子,否则做不到首辅之位。
当即偃旗息鼓,不再多说。
老大退了,旁人却不会退。
另一位阁臣躬身道:“陛下,臣对柳湘莲此人亦有听闻,年少短识,历练不足,经验浅薄,难负重任,臣以为……”
“赵爱卿,莫非你想去筹饷司做事?”
永隆帝再次打断:“你认为柳湘莲能力不足,你来主管筹饷司如何?朕也不要太多,明年增加百万税金即可!你意下如何?”
赵阁老乍闻此语,差点儿没心脏骤停!好好的尊贵阁臣不做,去干得罪人的事儿干嘛?面色衰败,收声而退。
见到两位同僚折戟,另有一位阁臣出列,躬身禀告道:“陛下,恕臣直言,当税骤增十倍,丧心若狂,闻所未闻!强夺民争利至此者,必令当铺经营艰难,关门歇业……”
“自己看!”
永隆帝冷哼一声,抓起御案上柳湘莲上奏的奏本砸了过去。
顾克贞老眼眨了眨,终于闭上,眼不见心不烦,刚刚他也受了同样待遇。
那位阁臣被唬了一跳,永隆帝向来深沉,怎突然作此无礼举动?
未及多想,先弯腰捡起奏本,翻开之后,不由瞪了眼睛,这薛家竟然愿意捐出五万两?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随后看到仅仅一家当铺每年盈利达到数千两,而当今不过缴纳区区五两,连千分之一都算不上!也深感无语,薛家昏了头吗?
他改口说道:“这,这薛家毕竟是皇商,能有几家与他家想必,其他当铺……”
“哦?”永隆帝见他还要争辩,忽然笑了:“张爱卿了解的如此清楚,莫非家里也开了当铺?不知年入几何呀?”
张阁老额头冒出冷汗,这是欲加之罪呀!
他忙跪下叩头,信誓旦旦解释道:“臣家哪里开得起这么大本金的店铺,只是,只是担心加征当税会给小民添加负担……”
几乎先前顾克贞说过的话一摸一样。
永隆帝早就听得厌倦了,和废话无异,喝道:“无需尔杞人忧天!京师先试行,如有不妥罢之即可!岂能因噎废食,坐以待毙!”
张阁老被斥退后,永隆帝环顾众阁臣,心生不满:廷推、廷推、廷推的都是什么?
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老成谋国为民为国,可是全无益处!
他问首辅道:“可拟旨了吗?”
首辅尚未来得及回话,又有一人走出,劝道:“陛下,臣……”
懒得听他讲,永隆帝直接冷笑问道:“国势艰难,李爱卿忠心可嘉,可有良策补足国用?可有良谋拯救黎民?可有手段驱逐虏奴?”
这等问题谁能回答?要说也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
李阁老顾左右而言他:“轻徭薄赋则天下自安……”
“尸位素餐!无能之辈!给朕闭嘴!”
听到此了言语,永隆帝终于爆发了。
五位阁臣,除了他亲自提拔的尚未开口,其他四个都出言反对。
永隆帝明白,他们未必是真心要坚决反对,而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必须摆出这等姿态来。
见到皇帝骤然发怒,众人皆战战兢兢。
柳湘莲开始时还有些期待,是否会见识到直臣谏言,不纳则死谏的场景。
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为什么那些死谏之臣能青史留名,无非是太少了。
动不动就当面触怒皇帝的臣子,熬不到这个位子。
众人之所以无比震悚,是因为这还是永隆帝践祚以来第一次一意孤行,当众发怒,此前他总是力求消弭争端。
他们费解,而原因很简单。
永隆帝并不是单纯的想以气候变化作为摆脱朝臣指责的手段,而是真的有些相信这个理论。
这意味着他在位期间将面临天灾人祸的双重挑战,不可再心怀侥幸期盼今年受灾明年就能无事。
永隆帝也有底气做想做的事,近年收服不少人为己所用,不至于众叛亲离。
而且,当税相比商税只是小头,不足后者十分之一。加征后一家当铺比以前多交45两,只是两三户城市家庭一年的收入。很多吗?开得起当铺的人谁拿不出?算哪门子的负担!
众阁臣见皇帝已然决意,也不敢强谏。
此前不是没有圣旨无法执行而被撤回的例子,那就先发出去看看群臣的反应吧。
于是当场拟定了圣旨,用印后发通政司,传达六科,昭告天下。
……
议事毕,众官员行礼后依次退出勤政殿。
几位阁老汇聚在一起,纷纷对顾克贞摇头叹息:“顾兄,户部这次有些莽撞了!”
言辞中不乏指责之意。
顾克贞苦笑不已,心说我也被打懵了好么?
面色无奈的摇了摇头:“此事实出意外,非我指示,诸位阁老不必言语试探。”
“难道……”
众阁老相顾而视,似信非信。
他们此前还以为是顾克贞这位计臣为增加国用又不怕担职责,才鼓动少年出面。
这时见他神色并无奸谋得逞后的喜色,反倒忧心黯然,所言不似作伪。
郑首辅当即唤住跟在后面缓步行走的柳湘莲,问道:“你提出此议,可对筹饷司有妥善筹划?”
柳湘莲摇头道:“尚待细思。”
这是大实话,本就是皇帝突然给升级了。
众位大佬皆无语。
……
柳湘莲先随领导回了户部衙署。
筹饷处升级为筹饷司,编制该有相应扩大,皇帝又命柳湘莲以六品主事兼领,显有重用之意。
顾克贞也不好安排官职比柳湘莲更高的人进入筹饷司,以免他们之间产生纷争,便征询他的意见。
柳湘莲表示,暂时不需要增加人手,有需要再提。
顾尚书只得作罢,心道,既然是陛下钦命,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大不了一死而已。
辽东死的人还少吗?不缺他一个。
……
孔方胡同,先前的筹饷处,现在的筹饷司。
司内众人听到消息无不欢庆,无论是调拨过来的几位胥吏,还是少年衙役。这说明圣上看重筹饷司,众人前途可期。
热闹是他们的,柳湘莲心平气和,越发忙碌了。
当前首要之事是招募并训练税卒,一旦自己手中有上千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税卒,只要不失圣眷,在京都便可横行,就如美国佬的国税局那么霸道!
维持圣眷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捞钱,只是不能太得罪人,就难度大了,是项技术活。
至于税卒兵源,此前入职的多是辽东子弟,现在要招募成军,当广泛收取关内子弟,避免一家独大。
此事安排柳三、柳落父子去做就好,他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
……
数日之后,税卒已满千员之数,柳湘莲选了城外一处废弃军营作为营地,由柳三先操练着。
这段时间都城内也不平静,圣旨公布后引发不小轰动,反对加税者众多。
而皇帝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弹劾柳湘莲的奏章全都被留中不发,什么动静都没有。
朝臣中当然也有远见卓识心存公义赞同加税的,却不会跳出来摆明观点,免得遭人记恨。
当税加征受损最大无疑将是勋贵,他们倒是一片沉默。涉及赋税,明面上没有他们发言空间,否则是逾矩了。有的暗中命人上奏表达态度,有的做好阻挠的准备,有的则完全不以为意。
京师士子众多,也不乏想要借此机会邀名买望的,将柳湘莲示视为佞进小人,甚至连咒骂指责的大字报都张贴出来了,玩的花样儿不少,还呼吁京师百姓不要去广和楼看戏。
不看戏?广和楼的回应很简单:当前义演之戏票钱全都会充作兵饷!这是为国看戏!
各方都在关注柳湘莲将有何动作,而主角柳某人似乎安静下来。
他已经打定主意,税卒成军之前不做什么实际动作。
不久,贾琏终于从天津归来,汇报天津分号的筹办进展。
天津分号如果能做好,就可以加快商号的扩张速度了,而他的掌控能力也将不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