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广和楼东主柳二郎娶亲,千骑开道,阖城轰动。市井小民只顾看热闹瞧稀罕,不懂此中深意,街谈巷议传为一时美谈。
锦衣府指挥使赵文海先前受了皇帝训饬,刚借察院之手收拾了柳家叔侄,又遇此大事,不敢懈怠,详细彻查之后,仔细写了奏折,进宫面奏。
大明宫,勤政殿,西暖阁。
年近四旬的永隆帝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明黄色盘领窄袖龙袍显得英挺贵气,却难掩倦怠神色。做个勤勉国事的好皇帝并不容易,特别是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
掩上赵文海的奏折,他不由陷入沉思。
这所谓的“上千人马”属实可笑,都是大侄子从勋贵家七拼八凑借来,事毕又散了回去,此举无非是借太上皇之名狐假虎威,以收揽人心,增长威望。
单是他一人胡闹也好办,寻个行事不法的由头除爵或者禁闭了事,涉及太上皇则不同。现今朝廷高官虽经他一手提拔,绝大多数在太上皇时已经入仕,可谓久沐皇恩。
一旦故主相招,叛变起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也无需承担背主叛国之名,不会比明英宗夺门之变更难,可能只需振臂一呼,杀掉几个忠心于他的将领便可鼎定大局。
柳氏子区区无名少年,去不去辽东无关大局,原无需在意。现在大侄子大张旗鼓力挺,显然是将之当作棋子。
此人出身不凡,算起来是两位国公之后,武艺高强又有几分小聪明,若再得人照顾,不难立功出头。届时难道压住不升?军中最忌有功不赏,易影响军心士气,正值用人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虑。
如此看来,选择柳氏子作为发力点,的确是一招死中求活的妙棋。
但,也仅仅如此罢了,无谓的挣扎而已。
“哼,竖子,真以为朕动不得你?”永隆帝冷声念叨,眸中杀机闪过。
他又捡起奏折翻了翻,抬头问道:“他们密谈了什么?为何没写?”
赵文海垂手立在御案前,听到问话,忙躬身作揖解释道:“启禀陛下,两人会面时并无第三人在场,又安排了人手在外防备,微臣所设耳目无法靠近。不过,据说出来时小郡王笑容畅快,有几分得色,或许柳二郎已经投靠或是允诺什么。”
“这就志得意满了?”永隆帝不屑的嘲讽道:“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收服了又能怎样?眼皮子这般浅薄,不知所谓。”
他不曾放松对大侄子的监视,有备无患罢了,实则其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因此并没有过于担心。
将奏折丢到一边,又问道:“辽东那边战况如何了?”
赵文海早有准备,忙说道:“据最新传来的消息,东虏仍在围城,数番进攻皆被打退,丢下数百尸首。辽阳城可谓固若金汤,粮草充足,请陛下放心。”
“放心?”永隆帝瞥着他,不满地质问道:“朕是问这些?说些朕不知道的!”
他登基后一改太上皇轻敌冒进之策,定下固守消耗对方的战略,至今尚未遭受重大损失。
即便如此,东虏已经推进到辽阳。辽阳乃重镇,倘若失守,辽南难保。
虽知局面尚可,毕竟难知详情,下面多是报喜不报忧。
赵文海不敢继续虚言应付,谄笑说道:“东虏悍勇,野战难胜,幸亏陛下英明决断,早定下固守之策,闭城自守尚无碍,只是……”
“说!”
“只是东虏来势汹汹,一面围城,一面四散出兵,将城外不及迁移的人口尽数掳去,又抢了粮食,如今田地荒芜,无人耕种。辽阳等地数十万军民,一旦储备的粮秣耗尽……”
他言而未尽,不敢继续说下去,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永隆帝眉头深锁,面色沉沉,目光中多了一份无奈,抬手揉着太阳穴,深觉烦躁。
又是军饷、粮食!
自辽东奴变之后,不仅辽东,九边军镇面临的形势皆日益严峻,兵饷及市赏之费与日俱增,朝廷早已陷入入不敷出的局面。其他可等,兵饷能等?口粮能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已经百般筹措军需,也从无兴建土木的浪费之举,可战争吞金何有止境?更关键的是朝廷上下军队内外蠹虫不绝,贪污冒领数不胜数,能有几分落到军卒手中尚属未知。
陕甘等省数年大旱,别说收税,开仓赈济还来不及,否则就会酿成民变。而山东河南等地也多次因灾免税。放眼全国,唯独江南最为富庶,近来也无大灾,可税更难收!
小民势单力孤纵是破家也不敢拖延田赋,而世族大家、豪商巨贾、官员胥吏早结成紧密大网,千方百计逃税漏税,手段百出。
他寄望于林如海等几位巡盐御史多征些盐税稍解燃眉之急,也甚是艰难,盐商的银子都孝敬太上皇了。
永隆帝沉吟不语。早前曾有人提议加征“辽饷”,每亩加派三厘,就可增加赋银两百多万两,足可解决一半的辽东兵饷。
说的简单,事急从权,小民负担看似也不重。然则此项加征一旦开始,除非彻底平定辽东,势难取消。明面上数额不大,实际上大户定会转嫁负担给小民,进而又会引发民不聊生、盗贼蜂起之恶果。届时内外交困,更是死局。
他有心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挽救危局,可如今内忧外患的艰难局面,如何改的动?临渊而行,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见皇帝愁眉不展陷入沉思,赵文海不敢打扰,垂首安静站立,纹丝不动。他作为锦衣府一把手,在永隆帝事无巨细过问之下,更像是个听话跑腿儿的傀儡,不敢多说什么。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
忽然,一道阴柔声音轻轻响起:“陛下,奴才倒有个想法儿,就是不知妥不妥当。”
赵文海扭头看去,原来是在旁侍奉的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开口说话。
此人四十余岁,面白无须,脸蛋圆滑,带着谄媚笑意,弯腰趋步向前,静待皇帝垂询。
忽想起某事,赵文海不禁为柳二郎暗叫不妙,只觉阴寒刺骨,那副笑脸俨然毒蛇张口,欲要择机而噬。
永隆帝抬眸望去,眼中厉光一闪而没,冷冷瞟着这位跟随多年的老奴才,不言不语。
他向来警惕内监干政,虽也仿照前明设置了东厂,只是单纯作为一个独立的消息渠道,并没有前辈呼风唤雨的能力。
戴权心知皇帝定是在为钱粮发愁,这已是近几年的常态了,此时见其面色不渝,不敢继续卖弄,忙躬身说道:“陛下,太上皇不是命柳氏子赴辽东效力?今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粮秣,何不委任他办理此事?”
他不敢把话说的太直白,免得让皇帝产生“你在教我做事”之感。
即便如此,永隆帝也甚是不满,还以为这老奴有什么高论妙计,岂料如此荒诞无稽,不由斥道:“荒谬!区区稚子,能堪重任?你以为是闹着玩的?自作聪明!”
说完,突然想到,这老东西平时谨言慎行,不是鲁莽蠢笨胡说八道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久居高位,难道他知道什么?
瞧见他并不如以往那般说错话后就慌张跪地叩头谢罪,情知有异,于是道:“你继续说。”
戴权不敢含糊,稍稍走近,用尖利嗓音尽量轻柔的解说道:“陛下,奴才的意思不是要他去管军资粮秣,此职责任重大,岂是他做的来的?是让他负责‘筹集’!
奴才曾听闻这位柳二郎有‘财神爷’之称,与他合办戏园的皇商薛家家主薛蟠,不止一次私下与人说过,柳二郎手段惊人,只用不到三个月,投资戏园的本金就翻了四五倍!如今京中谁家不眼红?谁不想与柳二郎做生意?筹集军资正是他英雄用武之地!”
永隆帝皱眉,仍未回过味儿来,斥道:“商贾贱业岂能和军国大事相提并论!”
见皇帝面现思索之色,戴权心道有门儿,不着急了,轻笑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戏园所属的三和商号近来增发新股,每股高达450两!仅仅增发500股就卖了22万两!还有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呢。听说出价最高的竟达2000两一股!……”
瞧他一脸振奋似是发现金山银矿的贪婪神态,永隆帝甚是无语,眉头扭结,心道自己就不该对阉货抱什么希望!朕虽穷,难道会将区区几十万两放在眼里?更别说去贪夺小民的钱财!
再者,就算他贵为九五之尊,未曾从事贱业,也知这所谓的“新股”定不是随意增发的,不然岂不是等于印银票了!
果然是唯利是图、利欲熏心!
见皇帝一副瞧傻子的表情,戴权知皇帝又误会了,位置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好不容逮住机会,可不能错过。
他忙说道:“陛下自然不会将这点儿钱放在眼里。可戏园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谁不知道那不过是赚个茶水钱?但经柳二郎一弄竟做成了大生意,若是把其他生意也这样操作,每次都让朝廷先参股,增股时再转卖,数月间翻个几倍,来钱岂不是比收税还快?田赋还要分春秋呢。他这发股子、卖股子随时都可以,又不与民争利。若是办成了,皆大欢喜。办不成也无妨,无需他去辽东折腾,直接办了他,收了戏园也不错,谁叫他瞎掺和呢。”
另外的话还没说出,这钱总是有来路的,朝廷赚就有人被坑,就是办成了,得罪的人也海了去了,姓柳的别想再出头。
下面赵文海听了,心头发寒,暗叹这阉人果然歹毒阴狠。
他也略有耳闻,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想分杯羹,结果三和商号没鸟他。也不单是他,试图伸爪子的人全都通知了可与参与竞价。公平倒是公平,可让掏钱那不就等于拒绝嘛!
永隆帝没去想他为何出此坑人主意,也不在意,倒是在想,这柳二郎如果真有此能为,也不妨一用!
他不是心胸狭隘之辈,也不觉得有人会傻到不投靠大权在握的正牌皇帝而投靠朝不保夕只会痴心妄想的大侄子。
随即又踌躇起来:“朕乃一国之君,岂能指派朝廷官员从事商贾贱业?”
戴权知皇帝已然心动,笑说道:“怎会是陛下指派的?这不是太上皇忧心东北局势,特意延揽的人才吗?陛下仁孝过天,不忍拂逆,方重用之。”
永隆帝瞧向戴权,心说这奴才脑子倒好用,钱进了朕的腰包,就是有人要骂,也骂不到朕头上!
他抬头望向赵文海:“你怎么看?”
戴权淡眉挑动,眼睛微眯,也不动声色的瞧过来。
我怎么看?赵文海既不想得罪戴权这位皇帝近臣,更不敢在皇帝面前显得与对方沆瀣一气没有主见,稍作思索即道:“微臣想着,此计甚好,户部总是叫穷,说什么‘府库殚竭’‘诸仓如洗’,一味请借内帑。依此前态度,断然不会提供足额军饷。若让柳氏子办理此事,一是不违太上皇谕旨,二是对缺额有所补充。只是,给个他什么职位好?总不能以白身担此重任?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得有个腾挪唱戏的台子,不可不虑。”
永隆帝沉吟不语,戴权、赵文海静默等待。
良久,他终于道:“拟旨。”
……
……
兴隆街,柳宅。
武举近在眼前,柳湘莲不敢懈怠,不仅仅是为求取功名,更是为了提高战场上活命的几率。今日特意抽出时间加强射击训练,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换了几个靶子,上满插满了紧密箭簇,无不正中红心。
胳膊酸痛,稍作休憩。
想起新婚第一日就遭了修罗场,虽然巧舌如簧侥幸过关,不免也觉心累。
选秦可卿做妻子是知她见识不俗,有容人雅量,可这才三个,不,四个,等再过几年,宝、黛诸女长大,还要不要招惹?
自己虽器宇不凡,毕竟不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家里乱成一锅粥,后院起火,不是好事。
思来想去,唯一办法是以后给她们多安排些活计,都忙碌起来,免得无事儿可做挖空心思内宅相斗。
一直在旁观看指点的柳三见他面有忧色,开解说道:“二郎不必太过忧心,以你的本事,别说乡试,直接参加会试也没问题。”
柳湘莲苦笑,他哪儿是忧心武举,只是忽然想到诸女相斗的场景罢了,此事却不可明言。
见他停下,香菱忙用木盘端来井水镇的酸梅汤给他俩人解渴,清凉爽口,顿觉畅快。
忽然门房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扶膝喘大气儿,结结巴巴说道:“二爷,宫里、宫里又来人了!”
“又来人了?”
柳湘莲和柳三相顾而视,不约而同皱眉。这才新婚第一天,不会就要命他启程了吧?
短短一晚,即便辛苦耕耘,谁敢保证种子发芽?若真是如此,也太过刻薄寡恩了。
或者,是那个不知所谓自命不凡的乐天郡王等待不得,跑到老头子面前去吹风了?
心有疑虑,也不敢懈怠,二人放下茶盏,疾步向外走去。
……
柳宅大门外,一位年轻的青衣内监,眉目清秀,带着四个年龄更小的内监,昂首挺胸坐在大马上,怀中抱着什么东西。
柳湘莲匆忙迎出,抬眼一瞧,略感诧异,并非是上次前来传达太上皇谕旨的太监,并不认得。
他走到数丈外便止步,仰头拱手笑问道:“不知……”
不待他说完,那年轻内监便嘴角勾起,眼波流转,冲他柔媚笑说道:“柳大人,准备接旨吧!”
大人?接旨?柳湘莲有些懵,上次只传个口谕,这次圣旨都来了?难道是封官?乐天郡王行动这么快的?
柳三忙吩咐小厮大开中门,又在大厅内摆上香案,焚香以待。
一切准备妥当,为首内监方行至檐前下马,捧着圣旨,旁若无人的缓步走至厅上,南面而立,神情肃穆,缓缓将圣旨展开,口内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理国公柳彪之孙柳湘莲,人才出众,赤心报国,锐志匡时,颇有乃祖之风,太上深为嘉许,今特推恩典,录为户部照磨,专司筹办辽东粮饷事宜。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