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
正堂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贾母穿着常妆,歪在榻上。旁边放着高几,摆放菜品、茶果点心等。
几位老妯娌和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坐了一桌,三春和宝钗、黛玉、湘云、宝玉又一桌,凤姐、李纨、尤氏等孙媳妇在侧侍奉。
鸳鸯先一步进来,轻手轻脚走到老太太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老太太点点头,没再问外面的事儿。
其他人正纳闷,便听到候门的小丫头嗓音稚嫩的高喊“柳二爷来啦!”
“唰啦”一声,挑开了门帘。
“谢谢你呀!”
柳湘莲冲才七八岁的小丫头微笑道谢,给了她块儿碎银,小丫头欢喜的连连行礼。
他举步走进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都觉眼前一亮。
柳二郎笑容温和,春风化雨,先给贾母拜寿,又向众人行礼问好。
因他送了戏,贾母十分欢喜,命他与几位妹妹同坐一席,正好与宝玉挨着。
贾母笑容慈祥,笑说道:“二郎有心了,这几天戏班唱的,不管新戏旧戏,都很不错!”
众人也都随口夸赞,柳湘莲微笑以对。
贾宝玉神色怏怏,落寞不快,待众人住口,他不无遗憾的说道:“可惜了,不能看二郎扮的杨贵妃,真是人生憾事!”
这话说完,全不似以往,竟没一个人接茬。
都不是傻子,传言说琪官是徒弟,柳二郎是师父,可人家若是愿意唱,怎会不唱?还需你来提醒?
如果没参股戏园,凤姐定会接口:“哟!这还不简单,让二郎来一段不就成了。”
才不会管柳湘莲高不高兴。这时就不敢如此冒失了,事关银子,绝无小事!
嫁妆加上这几年管家放印子钱,凤姐手里少说也有数万两,可是就没有体验过俩月翻倍的快感!
关键是都不需要她做什么,还能继续升值!
若是下回还有这等好生意,一定要占个大头儿!她早谋算好了。
见无人说话,贾宝玉只得自己提出来:“二郎,今儿是老祖宗的好日子,你何不唱一段儿助助兴呢?”
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单纯就是想欣赏柳二郎台上芳姿,贾宝玉可不觉得唱戏有什么不好。
众人也都望了过来,柳二郎云淡风轻笑道:“其实,我心里有一人,比我更合适扮杨贵妃。”
贾宝玉一听,来了兴趣,眼中闪光,忙凑近了问:“是谁呢?难道比蒋玉菡还要好?”
呵!小小年纪,这就认识蒋玉菡了?
众芳之中,有一人听了这话,心肝儿猛跳,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
薛宝钗早就疑心,柳二郎作什么杨妃戏,说不定是影射自己!
她可知道,暗地里有人管她叫“杨贵妃”呢!
这时举目房间内众人,柳二郎虽性情乖张,未必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对长辈不敬。
小一辈当中,纨大嫂子孀居,不能提她,凤姐儿牙尖嘴利,无人敢惹,尤氏又是族长之妻,都不妥。
再小的,迎春木讷,探春、惜春太小,黛玉太瘦、湘云假小子。
至于仆妇丫鬟,就算有几分姿色也上不得台面儿,不会入他的眼。
天啊!他难道是要大庭广众之下说我吗?
宝钗有些慌乱,不由攥紧了手帕。
恰在此时,柳湘莲环视众人,目光恰巧落到宝钗身上。
你为什么要看我!为什么要对我笑!我认识你吗!!!
薛宝钗胡思乱想,冷汗涔涔。
除了偶尔在贾母这里与柳湘莲碰个面儿,平时在梨香院可是从不见他的,不就是为了避嫌吗!
只听柳湘莲信口说道:“此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怒时而若笑,瞋视而有情。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他冲着我说这话,是在赞我吗?真是胆大妄为!这么多人呢!
薛宝钗心慌意乱,一颗芳心砰砰乱跳,简直快要撞破胸腔!
满脑子都是什么“面如中秋之月”,好像真有一轮满月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不就是说我脸大吗!
她攥紧拳头,牙关紧咬,心里恨着。
却见柳湘莲终于移开目光,望向已经有些呆滞的贾宝玉,笑问道:“宝兄弟,你说此人好是不好?”
“好!自然是极好的!到底是何人?快快叫他来!”
贾宝玉拍掌惊叹,目泛神光,急不可耐的从座位上跳下,跑到柳湘莲面前,扯着他衣袖追问。
见他慌乱至极,举止失措,众人轰然而笑。
贾宝玉全无所觉,全神贯注盯着柳二郎。
柳湘莲没有回答,反望向众位妹妹:“哪位妹妹带了镜子?可否借我一用?”
长辈都不解何意,在家里谁在身边带个镜子呢?
几位姐妹相顾而笑,却不说话。
“我有!”
见姐姐们不应,小惜春举起白嫩小手报名,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镜子。
周边乃是镶金嵌银,精雕细琢成花鸟形状,惟妙惟俏,小巧精致。
她像是珍宝一般捧在手中,迈着小步,稳稳走过去。
“柳哥哥,给你!”
小手高高举起,稚嫩目光中充满信任。
柳湘莲伸手接过,笑着称赞:“惜春最乖了!”
小惜春含羞而笑,猛然想起自个儿正换牙呢,有个大大的豁口,可别让柳哥哥瞧见了!
慌忙用小手掩了,越发可爱,憨态可掬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她不禁害起羞来,小脸儿红通通的,吹弹可破,赶紧跑回自己座位,投进旁边探春姐姐怀里。
贾宝玉见柳二郎借镜子,十分不解,眉头紧锁,发呆出神。
柳湘莲笑对他说:“宝兄弟,此人就在镜中。你可要一观?”
“在镜中?怎会在镜中?”
很多人已经猜出柳湘莲是何意了,偏偏贾宝玉一旦涉及女孩子就有些呆性。
刘姥姥随口编了个雪地里抽柴火的姑娘,他便信以为真。
刚刚听柳湘莲描述的这么美,比刘姥姥强了何止百倍,真以为有这么个人呢。
当下便想,那人竟然藏在镜中,岂不是咄咄怪事?
他忙接过镜子一瞧,目露茫然,追问道:“这、这不是我吗?”
柳湘莲点头,拱手作揖,神色诚挚:“正是!以愚兄浅见,宝兄弟若肯登台,定然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名留青史,无人能及,远胜柳二郎千万倍矣!”
见他说的正经,偏又是开玩笑的话,贾宝玉很不好意思,神色扭捏的还了镜子,掉头跑到贾母身边,埋头怀中,撒娇告状:“老祖宗,你看二郎!他欺负我!”
众人觉得有趣,呵呵而笑。
王夫人当然除外。
她看宝玉命根子似的,让宝玉去唱戏?这柳二郎用心何其歹毒!眼中不由闪过一抹厉色。
但此时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只是小孩子间开玩笑。
况人家本来就不拿唱戏当回事儿,别说家里,外面也唱得来!
说人家看不起宝玉,难道也瞧不起自己?
可越是不能发作,心里就越闷的难受,堵了大石一般!
贾母抱着乖孙,佯作生气的臭骂柳二郎几句,算是安抚住了。
贾宝玉失魂丧魄的归位,怅然若失,好似真的与这么个大美人失之交臂,不胜憾恨。
柳湘莲将镜子还给惜春,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喜的她眉开眼笑。
凤姐儿向来以“彩衣娱亲”为己任,没话也要找话儿给老太太解闷儿。
涉及宝玉,王夫人在场,她不敢行差踏错,忙要转移话题。
见柳湘莲逗弄惜春玩儿,她柳眉蹙起,托着白皙娇滑下巴,半真半假,纳闷问道:“惜春妹妹,你从哪儿得来的镜子?倒是精致呢。我竟不知!”
王夫人管家,实则具体事务都是凤姐操办。
若是家中采购这等贵重之物,凤姐没有不知的道理。若是府中原有之物,她更该熟知的。
小惜春听她赞镜子“精致”,可说到她的欢喜处了,眉眼弯弯,得意洋洋显摆:“是柳哥哥给的呀!”
此时,玻璃尚属珍品,与玛瑙等无异,中国虽产,质量远不及西洋精美。
柳湘莲生了做商号的心思后,也打这方面的主意,他知这玩意儿做成了赚钱,也稍懂原理。可也不是逼叨两句就能做出来的,就先让柳落搜集人手。
同时入手了一些镜子,看看是什么水平。
原装西洋货装饰粗糙又是西洋风格,并不入眼。于是请资深匠人二次加工,造型华丽精美,各自以不同花卉做边,又有凤莺鸳鸯等栖息其中,极尽花哨唯美之能,三春和黛玉、湘云都有。
至于宝钗,柳湘莲表示对她而言这等小手段根本没用。
她的小日子可远比贾家三春和黛玉、湘云过的好多了。
黛玉寄人篱下不用说了,迎春首饰被婆子偷了不敢说,探春想买个小玩意儿得攒个几个月的钱,惜春太小钱都摸不着,湘云还得给家里做针线活。
别看穿金戴银的,实则处处有规矩受限制,论自由还比不得秦可卿这等小门小户的姑娘。
而薛家本是皇商,什么东西没有?京师里就有当铺。
薛姨妈没主见,薛蟠混账,家里的事情倒是大半听宝钗的,她想怎么来,总有手段办到。
这等小心思用在她身上只会起反作用,柳二郎干脆省事儿了。
凤姐听了惜春的话,“恍然大悟”,气势汹汹对柳湘莲发难:“哼!好你个柳二郎!定是瞧上了我家惜春妹妹!这才花心思讨好她!”
惜春才五六岁,众人知凤姐故意作怪,贾母笑了,也都配合着呵呵而笑。
小惜春虽不知男女之情,可也知这“瞧上了”是什么意思,有点儿害羞,更觉得高兴。
跟着柳哥哥岂不是天天都有好东西玩了?忍不住格格娇笑,亮晶晶的眸子里星光闪闪。
她年纪小浑不当回事儿,可迎春、探春、黛玉、湘云就不同,已稍知男女之防,不由羞红了脸。
柳二郎给小惜春镜子就是看上了她,那给自己镜子,岂不是也看上了自己?
明知凤姐是开玩笑,也不禁作此想。
凤姐儿眼尖,立时察觉诸位妹妹异常,迅疾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一手叉住丰腴腰肢,一手高抬指着柳二郎,嗔怒道:“好你个柳二郎!我只说你看上了惜春妹妹,竟然连探春妹妹、迎春妹妹、黛玉妹妹、湘云妹妹,全都一网打尽不成!真真可恨可恼!气死我了!”
贾母知柳二郎可能是因自幼孤苦,对几位妹妹比较偏爱,每次来都带小玩意儿哄她们玩儿,见凤姐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指着她笑道:“凤辣子!你别羡慕你妹妹!想要好东西就去找琏哥儿要去!”
众人也都发笑。
岂料凤姐听了这话竟然大喜,得意洋洋的对柳二郎伸出一只雪白如笋带着红色宝石戒指的柔荑,掌心朝上,语气娇蛮道:“莲哥儿!你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老祖宗都发话了,要我找你要呢!快快拿来!”
明明是琏二的“琏”,在她口里竟然变成了湘莲的“莲”,众人知她故意的,又大笑不止。
柳湘莲笑而不语,觉得此时的凤姐柳眉乍竖,脸颊鼓鼓,胸脯前压,也蛮可爱。
怪不得能得贾母喜欢,乐得欣赏美色。
小惜春见柳二哥哥被她一向觉得“很厉害”的凤姐姐为难的说不出话来,虽然舍不得,还是勇于挺身而出:“凤姐姐!你想要,我的镜子就给你吧!”
她恋恋不舍的拿了小镜子出来,双手捧着缓缓递出去,目光就像是黏住了镜子一般,又眼巴巴的仰头望着凤姐,祈祷她说“不要”。
“哟!”凤姐低头,酸溜溜的说道:“这就心疼你二哥哥啦!倒比亲兄妹还像亲兄妹呢!”
柳湘莲走过去把她高举的小手推回去,笑说道:“哥哥家里多着呢,等你大些,再送你个更大更漂亮的。”
小惜春一听这话,赶紧收回镜子藏好,又放了心,露着豁牙乐呵。
众人瞧乐子也欢喜,唯独琏二甚是烦躁。
贾赦被柳二郎戏耍,大丢颜面,他可不敢回去挨骂,故一直赖着不走。
凤姐和柳二郎调笑不断,虽说是为了取乐老太太,仍令他大感不爽。
眼见众人笑声停歇,凤姐蠢蠢欲动,似乎还要和柳二郎勾搭,身为人夫,实在忍无可忍!
他忽然发声,插嘴说道:“老祖宗,您可得护着二郎!出去他就没好儿了!”
声音不小,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众人想起刚才外面的喧闹,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贾母也神色紧张,这外孙是个能惹事儿的她可是知道!
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快说!”
柳湘莲懒得掺和贾家烂事儿,等他离开再闹最好,岂料琏二这逆子真是孝心不小,亡爹之心不死!
他也不说话,笑看琏二如何表演。
琏二当然不敢当众告他爹的状,就故意给鸳鸯使眼色。
贾母自然看到,扭头询问。
鸳鸯年已及笄,聪慧且敏感,早察觉大老爷对她不怀好意。
既是贪色,也是贪她一直掌握老太太家私,分明是“活账本”,收了她可谓一举两得。
现在琏二爷非要卖他老子,那就怪不得自己了。
鸳鸯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面色迟疑,吞吞吐吐:“这、这……”
“这什么?你倒是快说呀!平时的爽利劲儿哪儿去了?”贾母抓起拐杖怼地催促。
鸳鸯咬牙,口齿清晰,飞速说道:“大老爷说,柳二爷没送戏园股子给老祖宗,就是大不孝!”
大老爷!大不孝!众人一听这话,都不敢出声。
贾母差点儿一口气儿没提上来!
前阵子她刚骂过柳家伯父胡作非为,说他老子娘都死了,哪儿轮得到他们来说孝不孝!
这才过了多久,就轮到她了!她一个挂名的外祖母,配么!
贾母气的脸色煞白,叫嚷道:“快,快把那个,把大老爷叫过来!”
终究没当众叫出“孽障”二字。
柳湘莲姗姗来迟,认真开解道:“老祖宗,误会了,大老爷逗我玩儿呢,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众人无语:逗你玩儿,有这么逗人的吗!我逗你吗!
丫鬟去传话,很快回来,贾赦自然不肯来,推说喝多了醉了,早回去休息了。
贾母又对柳湘莲好一顿安抚,白白耽搁了他和姐妹们说话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