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浓,街面清净。
尤家宅子不大,门口的动静早传了进去。
尤氏母女正往外走着,忽听到三姐儿有些焦急的呼喊声,霎时唬了一跳。
怪不得回来得这么晚,肯定是出事儿了!
不然怎么要叫人出去接呢?
于是忙加快脚步急慌慌往外走,迫不及待的高声询问:“三姐儿怎么啦?”
话音儿刚落,已走到门口。
结果一瞧,好么,母女俩都急的准备哭了,却见三姐儿好端端安坐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
穿着浅色男装,肤色白皙,人显得更俏丽晃眼了。
边儿上还站着位英俊倜傥的年轻公子,为她执辔相护。
尤母顿生不爽,这妮子,大晚上到了家不进门,偏要叫老娘出来接。
难道是想摆威风显能耐不成?
正想呵斥三姐儿几句,转念一想,这位好像就是柳二郎吧?
给她母亲做寿时曾远远望过一眼,似乎就是这个模样!
不禁大为惊讶,柳二郎竟然亲自送三姐儿回来,难道两人的好事儿成了?
想到此处,对三姐儿的不满瞬间消散无踪,反倒满心欢喜:
不愧是老娘的闺女,这等多金的俏郎君也能钓来,真有能耐!
多年来她一直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犯愁。
因她两次出嫁,生生耗死两任丈夫,早成了不守妇道和命硬克夫的标杆儿人物。
街坊四邻谁家不知?谁不说三道四?
哪儿还有好人家子弟会愿意娶她的女儿?
就算对方不介意名声,还得担心万一克夫的毛病母传女呢!
若真是好女不愁嫁,她怎舍得让贾珍糟蹋?还一玩玩俩?
谁不知道给人做小要受尽委屈?就连生的孩子也是低人一等!
更不要说偷偷摸摸没名没分的和姐夫苟且,更遭人唾骂。
这时见三姐儿战果辉煌,远胜当年的自己,尤母立马换了夸张笑容,用极为热情的腔调说道:
“柳公子大驾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呀!”
柳湘莲早看到了这妇人,原以为她该有五六十岁,不然不会老糊涂到眼睁睁看着俩女儿掉进火坑。
不想,瞧来也不过四十左右,打扮的极是艳丽,浓妆艳抹,插金戴银。
一张圆月般的脸上涂脂抹粉,风韵犹存。
若论姿色,往前退个二三十年,也当是少有的美人。
怪不得能生出两个世间罕有的尤物。
怪不得她带着两个拖油瓶还能寡妇再嫁。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柳湘莲一向奉行不渝,见礼之后笑说道:
“今儿是端午,就留了三姐儿吃饭,一时不注意竟这般晚了。让伯母担心,还望见谅。”
“无妨无妨!哪里计较这些!柳公子快进家坐坐!”
听他叫自己“伯母”,尤母更开心了。
完全没有见怪的意思,笑容洋溢,热情相请,侧身让出进门的道路。
“天色已晚,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拜访罢。”柳湘莲婉辞。
大晚上进寡妇家算什么事儿?
被无聊之人看到又是兜头一盆污水,没的惹人心烦。
“怎么是叨扰呢?柳公子这样的贵客,欢迎还来不及呢!
二姐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快请柳公子进家去。”
尤母不仅自己热情,还命身后的尤二姐赶紧动起来。
尤二姐也曾见过柳湘莲,一次是在戏台下看戏,远观而已,不甚真切。
一次是在他面见贾母时。
当时她卑微的陷在贾府群芳之中,像个丫鬟似的毫不起眼,连被当众介绍的资格都没有。
在她眼中,柳湘莲是清雅俊朗如天人的贵公子,于她而言遥不可及,都不会产生非分之想。
所以得知妹妹竟然主动去找柳二郎拜师,其意不言自明,她才会那样吃惊和不理解。
非是无此想法,只是自以为不能实现。
此刻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果然是公子如玉,丰神俊朗。
尤二姐不禁怦然心动。
愣神之际,被母亲推攘惊醒,也无暇分辨该是不该。
她忙软语温存道:“柳公子请。”
说着就迈步凑了上去,慌乱地挽住他的手臂,往家里引。
柳湘莲只觉一股香甜醉人气息扑面袭来。
不知是配了香草还是天然体香,让人心神舒爽,浑身毛孔无不舒畅。
尤二姐那张鹅蛋脸儿,珠圆玉润如雪胜梅,凤眸莹莹含情,朱唇艳艳吐芳。
饱满成熟的身子,勾勒出曲折动人曲线,风情万种,风韵无限。
阑珊夜色下,伴着昏黄灯光,伊人宛若仙妃神女,朦胧绰约。
柳湘莲一时间竟挪不开眼,醉醺醺晕陶陶的。
也分不清到底是他主动还是被动,总之迈开步子被尤二姐拉了进去。
尤母见状,格外欣喜,笑的合不拢嘴,忙踏着小碎步、扭着腰肢,跟着走了。
他们三人倒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这可就看呆了看傻了一人。
尤三姐泥塑似的呆坐在马背上,震惊无语的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幕:
姐姐挽着自己的意中人进去了!
妈也跟着进去了!
你们都忘了我吗!
气的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如风中烛火,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
心里无限悲愤,早知妈妈眼皮子浅,可这也太不争气了!
你哪怕稍稍装模作样呢!
这么殷勤,傻子都看出来你别有居心了!
可怜你闺女还没下来呢!
珍珠般的泪水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她顾不得擦,带着哭腔喊道:“妈!二姐!你们快扶我下来呀!”
这一声娇喝,仿佛晴天霹雳,顿时惊醒了恍恍惚惚的三人,停下脚步相顾愕然。
尤母脸色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摆脱了这种不愉快的情绪。
反对三姐儿嗔道:“你又不是不会骑马,还不快点儿自己下来。
都是自家人装什么淑女!死要面子活受罪的!”
尤二姐也红着脸,轻声说道:“妹妹别闹了,快点儿下来,别让贵客笑话。”
她们没有经历过高强度的锻炼,平时最多做些针线活,下个厨房都了不得了,哪里知道锻炼后的苦处?
根本无法想象三姐儿看着好好的,实际上举动艰难,更别说独自下马了。
眼见至亲不给自己留一点儿面子,尤三姐已是欲哭无泪。
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孽,难道嫁了最好的男人让所有女人嫉妒吗?
竟然摊上这样不靠谱的妈和姐姐!
“我下不来呀~”
她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说道。
“啊?你受伤啦?”
尤母和尤二姐听了顿时紧张起来。
可是看看三姐儿,并非受过伤的样子,又掉转头狐疑的看着柳湘莲。
心说不会是这小子已经把三姐儿办了吧?
柳湘莲一见她们的神情,便知她们在想什么,顿时哭笑不得。
这仨可真不愧是母女呀,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
温声解释道:“三姐儿这两天不是练剑吗?难免腰酸腿痛的,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不用担心。”
尤二姐听了这话也就信了,放下心来。
毕竟柳公子一脸正派值得信任。
可尤母经历过的烂事多了去了,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顿时觉得不对了。
心说练剑不是练胳膊练手吗?怎会腰酸腿痛的?
你们练的剑正经吗?
她很想问,终究忍住了没问出口。
等尤三姐再次催促时,尤母和尤二姐终于走到马前,协力将三姐儿扶了下来。
她先恨恨的瞪了她妈一眼,又恨恨的瞪了姐姐一眼。
轮到柳二郎,羞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挣扎着往院里走,姿势一歪一扭的很是不雅。
柳湘莲已经从最初的目眩神迷中恢复过来,此地不可久留,准备告辞。
不料,尤母仍是不肯放过他。
扯住他的手臂就往里拉,嘴里念叨着:“来都来了,进来坐坐!”
热情如火,汪洋恣肆。手上力道遒劲,似鹰爪一般。
柳湘莲总算知道她两任丈夫为什么早早亡故了,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尤氏姐妹养成招蜂引蝶的性格,以及后来命运悲惨,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试了试,婉拒不得,柳湘莲只好进了宅院,到客厅入座。
尤三姐被姐姐扶着,进房间洗漱去了。
她下午辛苦练剑,又帮着香菱,不,是取代香菱下厨做菜,身上又是汗水又是油烟,不甚洁净。
客厅中,尤母态度格外殷勤,笑容不止。
奉茶后开始拉关系,亲切说道:“我家大姐儿嫁了宁国府的珍大爷,也要叫史老太君一声祖母呢!说起来咱们也是至亲骨肉,理该常来常往。”
柳湘莲愕然,就咱们这关系还“至亲骨肉”呢?
他都懒得吐槽。
宁国府和荣国府本就隔了几代,而他又是柳家人。
再者,尤母和贾珍之妻尤氏可是毫无血缘关系。
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始终笑容满面,恭谦有礼,张口就是:
“此言极是。所以三姐儿说要学剑,我一听,当场便应了,义不容辞呀。”
“这么说来,柳公子果真做了我家三姐儿的师父?”
尤母听得开心,啧啧惊叹,激动的拍腿。
“这可真是好事儿!喜事儿!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比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还要亲近呢!”
前天三姐儿从宁府回来,拎了把剑,说拜了柳二郎为师,这剑是师父送的礼物。
当时她根本不信。
柳二郎那是何等人物?好歹也是双料国公子孙。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帮你?
要说图你好看,可你又说人家是正人君子,目不斜视。
他这般不求回报,岂不是傻子吗?
今见正主儿都承认了此事,尤母喜不自禁,别提多高兴了。
“呃……”
情况似乎不对,我怎么成了三姐儿的师父了?
柳湘莲忙解释道:“误会了,我不是她师父,她师父是……”
尤母心里早信了,哪儿容他反驳?只当他年纪轻害羞呢。
为表示自己很理解,竟然为老不尊的给他抛个媚眼,笑说道:
“不用解释,年轻人的事儿,我懂!我懂!我老婆子也是过来人呀!”
“你懂个屁呀。”
柳湘莲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口。
面对这等自说自话的人,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好不说话,端起茶盅装作品茶。
见他不反驳,尤母更自以为说对了,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哎呀!看来我真是老了,先做师徒后做夫妻,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
柳湘莲惊得一口茶差点儿喷了出去,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有这样做母亲的吗?
你女儿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呢?
当着外男说这话真的好嘛!
他却不知,此时尤母实在太过惊喜和兴奋,以致说话都不过脑子了,直往外喷涌。
以她丰富的人生阅历看来,男人对女人还不是像抹布一样,想用就用,用完就丢?
这位柳二郎倒好,竟然愿意让女儿乘马,他走路,少说也有十来里地呢!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若这还不算中意,那什么算中意?
她做媳妇的时候,不是挨打就挨骂,生病也无人照料,谁管过她的死活!
是以她现在已经认定,两人的好事已经成了!
柳湘莲的脑子也算不赖,可惜他根本理解不了尤母,两人的逻辑差了十万八千里。
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小柳选择闭口不言。
沉默是金,一切就交给三姐儿吧。
她们母女之间应该能相互理解和交流,他这个外人就算了。
接下来一盏茶的功夫,都是尤母在说自己闺女多么多么好。
后来或许是没的说了,或许是觉得该给未来女婿点儿发言的权利,尤母前倾身子压过来问道:
“二郎家如今谁做主呢?”
刚刚还叫公子,这会儿就成了二郎,你这进展也忒快了。
柳湘莲也没多想:“只我一个,自然是我做主。”
“正好呢!”
尤母惊喜道:“我家也是我做主,选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儿就把事儿定下?”
边说边凑近了,殷切的看着他,恨不得替他答应。
柳湘莲差点儿惊掉下巴:什么叫“今儿就把事儿定下”?
我还要玩小辣椒养成呢!
你这直接就给爆炒熟啦!
他实在受不了了,肃容道:“此事不妥,恐是有什么误会。”
说完沉默不语,想着如何应对。
他虽有此心,但目前来说有些早。
可卿还没影儿呢。
可也不能将话说绝了。
“误会,怎么会有误会?”
见他脸色沉沉,尤母还以为他听过坊间谣言,以为三姐儿不洁。
干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二郎别听那些脏心烂肺的胡沁,我家三姐儿和他姐夫清清白白的!”
“……”
柳湘莲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这老娘们脑子正常吗?
读书的时候也没发现有这毛病呀。
不过,似乎也的确没什么脑子。
听到贾蓉开玩笑说给她找了个好女婿,她立马信以为真追问究竟。
等到尤二姐给贾琏做了外室,她也“趁了心”。
这么一想,这老婆子的确蠢蠢的,很容易被花言巧语所骗,此时更是自我攻略了。
他却不知,因小女儿去拜师,她昨儿一整天没干别的,净逛街调查柳二郎了。
查得一清二楚的:父母双亡,只他一人。
一座带花园的大宅院,哪怕没有别的产业,也能值个上万两!
他比贾珍还自在,上头啥都没有,几个伯父早闹翻了,管不得他。
以前专好街头斗狠,武艺高强,如今整日读书练武要考武举。
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将来肯定是要做将军的,前途广大。
这等人物,哪儿是贾珍那样混吃等死的废物可比的?
也算是她现在能够巴结上的最好的女婿人选了。
可谓是万中无一的金龟婿,怎能放过!
所以今天下了决心要把他拿下,做成好事。
至于说三姐儿过去了,是做妻还是做妾,她不是很在乎。
一则身份差距明白着。
二则,以她过来人的经验,过得好不好最重要的还得看个人的手段能耐。
要是两人蜜里调油,宠妾也能压大妇一头。
要是没感情,什么都白搭,大妇也能当作仇人杀!
都是难说的事儿。
“妈妈!你胡沁什么呢!撞了客吗!”
一声娇喝,尤三姐气的满脸通红出现在客厅。
她刚刚在里间匆匆沐浴过。
自知母亲城府极浅,指不定会在柳二郎面前秃噜出什么好话儿来,泄了底细。
担心恶了柳二郎,是以也无心装扮,匆忙出来。
乌黑长发松松的挽着,大红袄子披在身上,露出葱绿抹胸的边沿儿。
鹅脂般腻滑的雪白脖颈,在灯光下越发出彩夺目。
尤三姐本就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岂料一出来就听见母亲在说什么她和姐夫清清白白。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真真令她无地自容。
顿时恼羞成怒,脸色胀红,秋水眼明亮犀利,恨不得用目光将她母亲千刀万剐。
她立刻跑过去,站到二人中间。
见她妈住嘴了,又转身看向柳湘莲。
此种状态下的尤三姐更添一抹别样风情,让柳湘莲看得眼都直了。
论绰约风流,妩媚动人,真不是香菱这等青涩女孩能相比的。
尤三姐见状,还以为他是因母亲的话而震惊发愣。
不禁心生绝望,哀哀婉婉道:“让你见笑了,想笑就笑吧!”
说着就落泪了,无声无息的。
“没有,我不笑……唔呜呜!”
柳湘莲说到一半实在忍不住笑意,只好强行捂住自己的嘴。
他倒不是嘲笑的意思。
尤三姐性子又辣又烈,女强人一般,却被自家母亲脱得亵亦都不剩了,仿佛浑身精光。
这又羞又恼、又惭又愧的神情太好玩,又准又狠的戳中了他的笑点儿。
不料,还没笑几声,便见尤三姐突兀抬手,“唰”的拔出剑来。
一道耀眼白光闪现。
她手腕一抖,那剑猛地向后甩去。
那架势分明是要——
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