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柳湘莲依着旧日习惯,自然而然醒来,天已大亮。
穿衣下床,正欲晨练,开门却见香菱俏生生站在院中,脚边放着盛满清水的脸盆。
她看起来亦是刚刚起床梳洗完,红袄白裙,乌黑长发挽成髻儿,插着一支银光闪烁的凤头银簪,刘海儿披在额前,眉间胭脂印隐隐绰绰,浑身上下无甚其他配饰,仍是个丫鬟模样,但干净素雅,娇憨可人。
玉姿天成的俏脸虽未完全长开,已颇有娇媚之气,只是表情略有些局促不安。
见到柳湘莲出来,脸上露出羞涩而讨好的笑容。
柳湘莲只一怔便了然,不禁笑了:“怎么,怕不干活不给你吃的?”
“不是的!”
香菱忙摇头摆手,说完才意识到二郎是在开玩笑,又微羞低头,然后故作坦然的大声说道:“闲着也是闲着嘛,就找些事做哩!”
柳湘莲想了想,在别人家白吃白住的,换了他倒是无所谓,可香菱就难说了,小姑娘脸薄心嫩。
况且,真让她天天闲着也不是事儿,闲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想了没用就容易犯愁,多愁必伤身。
林黛玉不就是这样伤春悲秋的把自己搞垮了?
与其闲着闷着,倒不如做点儿事情,反倒有益身心。
红楼诸女中他最同情的便是香菱,心思纯净,不争不抢,却被命运摆布的死去活来。
此时她最多十四岁,放在后世不过是初中女生,懵懵懂懂。
柳湘莲招手将她唤到身前,神色郑重说道:“香菱,有份重任要交给你!”
“啊?”
香菱有些紧张,蹙着眉,为难的说道:“我只会做些粗活笨活,怕是干不了重任呀。”
“不,你肯定干的了!”
柳湘莲对她信心十足,说道:“以后内院管家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他再次感叹柳三这老头真是个狠人,装穷装的很彻底,干脆利落的以家财耗尽为由遣散了下人。这些年来,日常洗衣清扫两人各管各的。
估摸着他的打算是,就算将来家道真败落了,二郎好歹也能凑合着活下去。
柳湘莲是有大志向的,自然不能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
既然正主还在娘家闺房里,只能先行委任香菱了。
香菱一怔,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忙掩了嘴,仍是乐不可支。
昨天来了之后她便留意到,二郎家宅子倒是挺大的,但一个丫鬟小厮都没有。
她本就是从小服侍人惯了的,早早起床打了水,把二郎当作主子照顾。
原本见二郎神色郑重,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原来是“内院管家”!
就这?说是内院管家,内院不就你一个人嘛!
这一笑流露出无限妩媚风姿来,直把二郎看直了眼。
香菱忍住笑,仰着白腻如玉的小脸儿,自信说道:“二郎放心,我一定‘管’好的!”
说完又嘻嘻笑了。
柳湘莲还不知自己被她小瞧了,莫名其妙的,也没多问,随意洗了把脸,还要晨练,练完再收拾。
香菱恭敬的垂手候在一旁,等着继续服侍,真是我见犹怜。
柳湘莲笑说道:“就当是在自己家,别把自己当丫鬟。也不用像那些小姐一样拘着束着。想做什么你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自由自在就好。”
香菱听了分外安心,小鸡啄米的点头。
她真担心被当作小姐养起来,不习惯且不说,更受之有愧。
原本心里还对二郎有几分怀疑,可是昨晚安然无恙,她彻底相信二郎所说的世交之情了。
这下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等爹娘过来接自己时再好好感谢他。
心事一去,香菱活泼性子开始展露,眉开眼笑,嫩笋样的玉指指着头上的簪子,笑嘻嘻道:“我已经很自在了呀!你看,这支簪子是宝钗小姐送我的,以前我都不敢戴,怕莺儿她们说我轻狂呢!”
见她一脸得意,柳湘莲玩笑道:“等爷发达了,给你买更好的!”
香菱又道:“我看园子里的花好多呢,石榴花像团火似的,我能不能进去玩?”
见她一脸希冀,星眸闪光,柳湘莲怎好拒绝?
她是真正爱花之人,宝钗说她“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凡涉及到花,她断不肯让步,必定要辩个清楚明白。
论“夫妻蕙”,论“菱香”,每每都能说出一番道理,驳的对方哑口无言,丝毫不见其呆性,唯见其灵韵。
柳湘莲自然答应了,嘱咐她园子多年无人打理荒废了,让她小心蛇虫,不要被咬了。
香菱听了,又要揽修剪花草的活儿。
这次柳二郎没答应,这事儿还是有些危险的。
她神情怏怏的应下,岂料仍是欲言又止。
柳二郎只好再问:“还有什么事儿?”
香菱扭扭捏捏问道:“二郎什么时候教我写字呀?”
柳二郎顿觉惭愧。
昨晚他提的此事,今早竟然忘光了,便道:“以后每天等我晨练完,就教你认字。”
香菱仰头看着二郎,又问:“晨练是什么?”
“就是在早晨锻炼身体,比如跑步,练剑。你也要锻炼,这样才能身强体壮。”
“可在薛家时,薛大爷薛太太还有宝姑娘都没有的呀。”
“那是他们懒,不要学她们。”
“哦。”
她总算要走了,孰料走出几步又回头正色说道:“宝姑娘不懒的!”
说完掉头去了。
终于打发了这个好奇宝宝,柳二郎松口气。
不禁反思,对香菱这样便罢了,以后对其他人真不能乱施好心了。
……
晨练内容很丰富。
先绕自家宅院和园子跑十圈,曲曲折折,不下十公里。
活动开身体,做些俯卧撑单双杠之类的活动,接着再练剑练刀练枪。
他的本领都是柳三自幼教授的,可谓倾囊相授,绝无保留。
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超柳三对他的期望。
一晃一个多时辰过去,柳湘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稍作休息,用冷水冲个凉水澡。
柳三担心这样做会生病,喋喋不休的反复劝说,实际上连个感冒也没有,或许是习惯了。
洗漱,更衣,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早饭是从街头摊贩处买来的,张家的肉馅蒸包白粥、李家的油条豆腐脑,有时也有肉饼春卷麻花等物,当然也少不了脆萝卜、青豆角、腌黄瓜之类的可口小菜。
爷俩谁都不做饭,只能凑合着过,倒也吃的津津有味,从不厌倦。
与贾家主子吃饭时要摆桌上菜不同,柳湘莲直接在厨房旁边收拾了一间餐厅。
香菱本不想同桌吃饭,硬是被柳湘莲拉着坐下。
柳三想着二郎也是要成家的人了,便坚持独自在前院吃饭。
柳湘莲对生活要求并不高,没那么多讲究。
香菱见了,不仅不小看他,反觉得二郎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吃过早饭,得知一日三餐都是外面买了现成吃食,香菱自告奋勇要照管厨房。
柳湘莲应了,心里美滋滋的,捡了件小棉袄呀。
上午读了一阵子书,教了香菱几个字。
估摸着商铺该营业了,柳湘莲便带着香菱出门,雇了辆马车去逛街。
家里缺少女孩子的用品,香菱也不小了,不得不备。
临近端午,整座京城都热闹起来,街上冠盖蹁跹,绣衣络绎,人流如织,叫卖声喧天。
京师店铺素讲局面,雕红刻翠,锦窗绣户,招牌广大,最高的竟达三丈,彩旗招展,夺人眼目。
两人一路逛一路游览,当作游玩一样,并不急于赶路,买了不少点心吃。
到了衣铺,没有购买成衣,而是为香菱量身订做了几套夏日衣裙,都是她自己选的衣料和款式。
又到胭脂店,让她去选些胭脂水粉之类女孩常用之物。
店铺内多女子,柳湘莲留在店外,遥看街上行人往来,摩肩擦踵,别有一番趣味。
忽听得远处传来一片喊打喊杀之声,顿时闹腾起来,像是平静湖面投入巨石,路人水波般四散,各自躲避。
也不乏好事者,渐渐围拢成圈子。
柳湘莲本不欲理会,偏偏传来的似是薛蟠的声音。
那叫声杀猪似的,粗犷高亢,简直能刺破耳膜,极具特色,令他过耳不忘。
虽说香菱已经被忽悠了来,薛呆子这废物似乎没用了,可他身后是薛家,是贾家,多少还有点价值,有结交的必要。不是说废物只是放错位置的资源嘛。
柳湘莲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眼见薛蟠挨打岂能不过去凑个热闹。
若是小事,权当个乐子瞧瞧。若有必要,也可出手相助,正好增进彼此的兄弟情谊。
他吩咐车夫候在一旁等待,若是香菱出来了转告她在车上等着,自己则带着佩剑缓步向事发地点走去。
自从醒来后,知道自己是遭偷袭受的伤,他丝毫不敢大意,整日剑不离身,随时注意周边。
出事地点是在一座酒楼下面,远远的围了一圈子人,指指点点的谈论着。
柳湘莲也不去问人,径自往前走,拨开人群,喊着“借光”硬是挤了进去。
旁人本不耐烦他这样插队,正欲发作,拿眼一瞧,见他容颜不俗,一身贵气,不敢出声斥责,忍气吞声的暗骂几句。
酒楼门前,地上躺着四五个人,明显吃了败仗,另有一拨人站着,态度嚣张。
薛蟠便躺在地上,被人踩着,时不时发出杀猪似的嚎叫,听的更真切了。
一位华服贵公子,年纪约十八九岁,长方脸,细眉薄唇,明显是打人者中领头的,神色张狂,脚踩着一人。
因为背对着,柳湘莲瞧不见被踩之人面容,无疑也是个年轻人。
踩人的贵公子低头看着脚下之人,冷嘲热讽说道:“姓冯的,敢在老子面前充大爷,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还有什么话说?”
被踩之人并不求饶,中气十足说道:“姓裘的,你别太张狂,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今儿爷出来玩儿没带人,被你钻了空子,这笔账咱们改日再算!”
裘公子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还改日呢!今儿你都过不去!”
说着又狠狠踢了几脚。
那位被踩的冯公子挨打之后并不似薛蟠那般叫喊求饶,反而几次想要挣扎起来。
无奈旁边并不只裘公子一人,还有帮手看着,每当他要起来便一脚踢下去。
出事之后,很快有几个正在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兵卒匆匆赶到。
本来气势汹汹想拿人捞外快,可一见打人者,知其身份惹不起,根本不敢管。
又见双方都只是赤手空拳,没有动刀兵,料想出不了什么大事,故躲在人群之后当作没看见。
(五城兵马司:明、清时代,在京都设五城兵马司,掌管中、东、西、南、北五城巡缉盗贼,平治街道,稽查囚犯及防火等事。)
柳湘莲当年也是街头巷尾的浪子游侠,无论单挑还是群殴多了去了,这等小场面自是不惧。
眼见被踩之人姓冯,又与薛蟠交好,柳湘莲猜测其可能是冯紫英。
冯紫英曾说过“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柳湘莲读到此处还纳闷,明明你把人打了,怎么反倒是你被磋磨去了性子?
此时才明白,敢情不是他把对方打了,而是挨了打!想必就是这时候了。
不得不感叹,这些公子哥儿酒桌上说的话真没一句能当真的!
裘公子应该就是西城兵马司指挥裘良之子,曾祖父乃是景田侯。
柳湘莲这段时间也了解了不少消息。
薛蟠、冯紫英已落入下风根本无力翻盘,兵马司的人又作旁观,而裘公子分明是不想轻易揭过的。
柳湘莲自觉化解恩怨很难,制止施暴并不难。
说到底年轻人之间多不是真有不死不休的利害关系,往往是言语不合引发斗殴。
就算父辈们对立,也还轮不到他们做生死决定。
他大声喊着“让让”,拨开众人,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走进场中。
众人纷纷看向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公子,一时无人识得,俱不做声。
唯独薛蟠像是见了亲爹,满脸狂喜之色,举手猛摇招呼,大叫道:
“二郎,救我啊!啊~”
刚叫一声二郎又挨了踢。
听到他叫唤,柳二郎步子一滞,简直无语了。
他本来是想站出来先说几句公道话,最好能息事宁人两不得罪。
给薛呆子这么一叫,岂不是摆明他和薛蟠是一伙儿的了?还怎么说公道话?